当燕青再次来到后院,看着草席上已经清洗干净,狰狞的表情也被抚平的阵亡甲士后,久久不发一言。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许久之后,他把池鱼儿招了过来:“有力气赶路吗?分派相熟的袍泽,连夜去通知他们家人,我就在这里等着,有什么要求尽管来提。”
池鱼儿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燕青又对陈平说:“安之兄,烦劳你派人去请来杭州城所有的道士、德士,会做法事的,在他们家人来之前都要赶到,任凭挑选。所需一应物事,棺椁、麻孝、纸扎……四时苑出钱,我要他们……风光大葬。”
陈平点头要走,又被燕青喊了回来:“将彦才兄也叫醒过来,临平那边划出来一片地,凡愿意不入祖坟的,皆可埋到那边……日后我若身死,那也是我的埋骨之地……”
说这话时,池鱼儿正带了人向外间走去,此时皆停下了脚步,回身磕了个头,这才噙着泪急急离去……
宋人的膝盖不弯,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向燕青磕头。
“张菁,家里的现银够吗?”
这大抵也是燕青第一次未有称呼“张姥姥”三字,张菁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一烫,低头之际点了两下,只听燕青又说:“一千两一箱,装二十七个。钱箱不够,让蔡知州想办法,每个都要送到家里。他们若想存放到交子铺,也要派人送到。”
张菁只是点头。
蔡鋆跟在燕青身边,默默地听他分派任务,默默地看着众人反应。宁海军的余卒不提,观他们感激涕零的模样,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便是旁边站着的州府弓手应捕,此时亦是满脸感慨艳羡。
不止是钱,更在于风光大葬四字。
丧礼自古以来便是国人最为重要的礼节之一,司马光著《书仪》,全书十卷,六卷是丧仪,足见宋人对丧葬礼仪的重视。所谓丧礼,一则尽孝,乃人伦之本;二为后人,诚如司马光所言“今之葬书,乃相山川、岗畎之形势,考岁月日时之支干,以为子孙贵贱、贫富、寿夭、贤愚皆系焉。非此地、此时不可葬也,举世惑而信之。”
到得此时,不知是哪个举着火把的弓手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死了也甘……”
燕青在走,走到老娃身边时,满脸乌青的段干守在旁边,段干看见燕青过来,埋头磕在地上不住呜咽。燕青看了老娃会儿,突然道:“我知道,他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段干,你今晚不睡,明日是否还能杀人?”
段干不懂,只是哭着磕头。
燕青便点了点头:“选几个兄弟,天亮后随我出门杀人。”
这话一出,跟在燕青身侧的蔡鋆无言苦笑,他试探着劝道:“浮生兄,州府可否代劳?毕竟有朝廷法度……”
燕青看了他一眼,道:“小弟自有分寸……这人你们不便处置,去的时候我会带上陈参军。”
蔡鋆笑笑,不再言声。
……
死者已矣,这时回想起来,方肥他们技业超凡,出手精准,凡被击中者大多当场死亡,伤者倒大多不重。郎中在房内治伤,燕青进去看了一眼,很快又出来了。
织娘灵雨她们从前院搬来了桌椅,放在月亮门处,燕青便坐了下来,默默地守着门口,等待死者家属过来。
战事刚刚结束那一瞬间的迷惘和慌乱很快被他压下去了,在他看来,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义务和责任,不能躲,更不该躲。
斗转星移,时间前推。
四时苑内无人入睡。
张菁令厨房做了晻生软羊面,此时四时苑内人数众多,单是随蔡鋆而来的州府下属便有近百,当初经营青楼时用的餐具厨具尚在,盘盏不缺,只是食材不足,可街上的早市也已开铺经营……几锅下来,忙了一夜的人们都能拿上一张炊饼,喝上一碗汤面。
燕青没有胃口,蔡鋆自不会与众人同食,燕青不动,他便陪着燕青枯坐。许久之后,蔡鋆突然低声问道:“浮生兄……据小弟所闻所见,大户人家死了下人奴仆,了不得只是管事出面,些许赔付了事。浮生兄不止厚赐,而且事必躬亲,与当初对小弟讲的‘散财聚人’可有关联?”
世风如此,黔首百姓的命极其低廉,无人理解燕青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池鱼儿等人,感恩之余也是惶恐不安。在蔡鋆看来,燕青的一举一动皆有深意,永远难以学全,于是便愈加勤学好问。
燕青沉吟了片刻,解释道:“耀祖兄,你我相识半载有余,有些事你应当会有感觉。譬如说在我看来,你,身为杭州知州,出身名门望族,旁人大多会仰视与你,自知低你一等,这是共识,毋庸置疑。但我看来不然,在我眼中,你,甚至包括赵佶,与天下芸芸众生并无二致。你大可当做小弟不属于人世间,皇帝、官员、书生、农夫、商贩、奴仆……在小弟眼中皆为常人,小弟分辨远近高低,只论亲疏,不及身份或是其余……死的这些人属我四时苑,为我而死,我便拿他们当亲人来待,他们的家人若是愿意,子女我会抚养,父母亦会仰事……鉴于此,这般行事你可会理解?”
方才提了“赵佶”两字,宇文虚中便是大声呵斥,仿佛燕青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此时燕青说得更为过分,全然悖逆了君臣人伦,蔡鋆竟不觉惊讶,他只是埋头苦思,良久后问道:“若人人如此,天下岂不大乱?”
燕青道:“小弟素来胸无大志,既然活了过来,惟愿身边人、亲近的人过得好点,想来影响不了大局,乱不了这个天下的。你与我不同,听听无妨,莫学这些,还是适应这个世道为妙。”
蔡鋆缓缓点头。
既然提起话头,燕青便多提点了两句:“耀祖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小弟记得年节期间曾对彦才兄说过,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要他努力成为吃人的人,后来也对你讲过适者生存……但在小弟来说,几是无欲无求,若有心思,自认为这世间亦无人吃得了我,所以随心行事,率性而为,人对我好了,我千百倍还之,我有这样的能力、手段,而且牵绊亦少。但大多数人不然……遇见事需要权衡、琢磨,是否合乎常理?旁人会怎样想、如何说?会不会有人欢喜,谁人会敌视……这些我都不在乎,但你得在意,彦才兄更得小心……”
说陈起,陈起便到。
燕青看了看匆匆赶来的陈起,随后是身边的蔡鋆,远处忙碌的织娘、张菁、扈三娘、卢俊义……乃至宁海军的人……恍然间有些失神。
他还是当初的他么?他在这个时代还是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吗?
……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晨光微熹之际,死者的家属们次第赶来,燕青站在门口,对着一个个衣着普通,乃至于褴褛的老人、妇人恭敬行礼。他们皆是面色悲苦,却都强自抑制,畏畏怯怯地看着周遭按刀而立的弓手应捕、官服在身的州府吏员,不发一言,只是对燕青磕头回礼……
燕青长叹一声,走上前去将人扶起,嘱咐陪他们前来的池鱼儿等人悉心相助,凡有丝毫难处,说于他听。
人心淳朴,人命轻贱,这世道是好是坏?
送走最后一拨家属之后,天光已然大亮。燕青看了看那边草席上的老娃,对陈起交待老娃的丧事就在四时苑办,他自会去请老娃的家人。
这一天,杭州城满城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