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庭院。
赵约步履蹒跚,走到齐文海面前,低头看了会儿,老友容颜平静,死得安详。大恸无声,赵约虽是一言不发,可紧握的双手,顶上急剧颤动的交脚蹼头,昭示出老人心情激荡,无法自已。
燕青幽幽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赵公,事后想想,昨晚那场劫难小可本是逃不掉的……五位一流高手,这样的实力,天下又有几人逃得掉?”
赵约倏然转头,凝视燕青,眸光森然,却仍是紧抿嘴唇。他早没了与燕青言语争锋的念头,今日来得匆忙,未带下属,心想着异日自会令燕青偿命!
燕青似无所觉,坦然迎着对方目光,淡淡地说:“幸好有骆睿,他临阵提醒,将敌人在预设的时间引到了预设的地点……老实说,他救了小可一命,还有四时苑的其他人,大家都欠他……”
昨晚那场厮杀,不到半数伤亡,四时苑击退方肥等人,且留下了对方六条性命,老实说,到得如今,卢俊义他们仍不敢相信,只觉侥幸,唯有燕青明白其中凶险。
以甲士对高手,燕青一如既往选的是死中求活之路,没有分毫把握,有的只是隐藏在心底的求死之念。重甲步兵虽说防护严密,可真让方肥他们拉开距离,各个击破,那也费不了许多工夫。
老娃改变了这一切,是他让床子弩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加之方肥等人直接落在包围圈中,束手束脚,甲士们亦悍不畏死的拼杀,终于创造了一个堪称奇迹的战果。
何况厉天闰之死,老娃亦要占得首功!
“……所以小可告诉自己,要让骆睿死得心安。”燕青继续道,“他原本就活得不安,镇日觉得对不住多年袍泽,对不住在下……因为有齐老威胁,有你在背后操纵……”
赵叻听到此处,悚然一惊,急忙挺身挡在了赵约前头,齐文海已死,难道燕青还想戕害赵使者?直面着燕青的赵叻心神俱颤,他本就是个惜命之人,此时全身不由自主抖如筛糠。
随后他被赵约伸手推至一旁,对面燕青也是摆了摆手,揉了揉额角……很无奈,很无聊:“宇文虚中在下尚且未有理会,何况赵公……赵叻你多虑了……”
“虽说你本为梁山巨寇,可……难不成你真敢击杀朝廷大员!”赵约终于出声,疾言厉色。
燕青愣了一愣,随后稍稍上前,离赵约近了点儿,轻声说:“朱勔是在下所杀。他活着的时候,大抵官职要比你高,在赵佶那里,亦要比你受宠一些……”
声音虽低,在赵约耳中却如平地风雷,陡然炸开!他伸手指着燕青,枯指似冬日老树在凛冽寒风中,不住抖动:“……你……你!”
燕青说得平淡,可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赵约也是信了,一时间除了指着他,竟无话可说!
遍翻史书,赵约找不到像燕青这般肆意妄为的暴徒!而眼前的他,偏偏容颜俊美,言谈温润,甚至才华冠绝古今!
在赵约记忆中,若非生逢乱世,朝廷一方大员为人刺杀的闻所未闻。皇权、秩序、人伦在燕青心中又算什么?他是怎样读的经书,学了一身才学?
朱勔死得蹊跷,对朝廷、对官家的影响,绝非外间可以想象,林灵素愈发受宠便是明证!官家的性子愈发怯懦,信教之心较往年更甚,唯恐再起清雷,劈的不是他的爪牙,而直直击在皇宫……这些,民间焉能得知……
那是雷击啊,燕青又是如何做到的!
“赵公你看……”燕青摊了摊手,竟是在笑,“在下是有法子让人死得不明不白,旁人追查不到。而且在下想法亦有些古怪,不觉得所谓的朝廷大员比骆睿高贵……呵,包括你,也包括这位死去的齐老……一命抵一命罢。”
“在下懒得杀你……宇文虚中,不是不能,亦非不该……还有方肥等人……只是眼下有些累了,死的人够多了,而对你们的观感,也称不上厌恶……暂且记下罢……你们在筹划什么,小可大抵亦有些所觉,赵公小心,仔细玩火自焚……方肥那边,明年他若不来,我自会去睦州杀他全家,将这段莫名其妙的恩怨了结……”
许是说得累了,燕青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周遭,突然道:“赵公你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但杭州发生凶案,大抵不该归你管辖吧?这位齐老被我属下失手误伤,小可自会送他报官,呃……刺配充军大抵足够了,听闻杭州壮城兵那边兵源急缺,我这属下倒有几分蛮力,搬得动砖石,发配那边算了,赵公以为妥否?”
赵约一言不发,形若枯树。
燕青便继续唱起了独角戏:“小可方才在门外不留神似是也伤了一人,州府那边也会投案,赵公你莫再费心了。”说完他转身要走,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嘱咐道,“赵公,日后你我各行其道,相安无事,可好?”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应,腼腆一笑,“小可只当赵公答应了……呃……在杭州,小可亦有些朋友,赵公心里清楚,烦请多加照拂……”
说罢拱手一礼,领着人群扬长而去。
……
燕青的背影离开了许久,赵约枯立在齐家,亦是久久未动,方才燕青的话带来的震撼旁人无法想象。
数年前,左藏库困窘,最擅理财的蔡京私下劝言官家忍受两年,稍稍将养民力再图其它。官家艴然不悦,以为他富有四海,只是修了几个园子、堆了几处假山,反倒比汴梁的皇亲国戚还要难堪。他将目光投向了汴梁城中的巨富豪商,皆是开国以来的闲臣世家,没成想在最为富有的钱家那里遇上了软抵硬抗。
随后赵约便来了两浙,有宋一代,不禁兼并,两浙十之六七的良田或明或暗皆在钱家手里,官家说给赵约的理由冠冕堂皇:纵观历史兴亡,兼并乃国之痼疾,亡国之因。两浙一带良田尽归钱家,民无地可依,迟早要反,他要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为今后生民计、社稷计,哪怕江南暂时化为白地,那也值当!
明处朱勔横征暴敛,暗地里皇城司渗透鼓动摩尼教,助其积攒势力,早日暴乱,以求扫清钱家势力。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赵约身为天子家仆,自己的想法微不足道。只是这是天底下最机密的国策,而听燕青话里话外,竟是知晓!
一时间乱了心神,赵叻在协助齐家未亡人操办后事,他却无暇顾及,只是在不住权衡,该如何杀掉燕青灭口,抑或如燕青所言,各行其道,相安无事……
难道燕青当初杀掉朱勔即是为此?他如今是否也改了主意,只等方家叛乱,而后借朝廷之手,夷其九族?
没来由赵约想起《红楼梦》里一句话——“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如燕青这般手段莫测、胆大妄为、无君无父之辈,若无十足把握,轻易怎能动得。
许久之后,赵约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对齐文海妻妾惭愧地说:“老夫定会给文海兄一个交待,只是需要一段时日,徐徐图之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