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
夜来忽睹一场希,乍见几个灯蛾儿,堪人嗟呀。爱欲贪嗔不肯舍。错认灯光,随高随下。火焰根前,百般颠耍。十分烧着,全然不怕。直待灯盏内做个焦巴。这回休也。休也。休也。
——是为序
对李逵来说,杭州城俨然是个巨大的囚笼,四时苑亦如此。错非有燕青约束,有烈酒可醉生梦死,他早不知已闯下多少祸事。
他性子野蛮直接,受不得管束,待人唯有合眼与不合眼之分,处事则用拳头说话,像山林中的野兽,只凭尖牙利爪,从未将礼法律令放在心上。
梁山诸盗被招安之后,在山东,今时已不同往日。为匪时李逵是宋江手中忠心耿耿的快刀,是宋江压服众盗,稳坐头把交易的大将,为官后李逵却随时会闯了大祸,累及宋江。若到那时,军法行事有损宋江“及时雨”的声名,偏袒回护则毁伤宋江升迁之路。
与吴用密谈时,宋江每每提及李逵,倍感头痛,对吴用驴唇不对马嘴的掉书袋连连点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为此,对李逵逃离军营,南下杭州,宋江只会喜闻乐见,而绝不拦阻。
宋江心里的弯弯绕绕李逵想不明白,但他虽鲁直,却更有野兽般的直觉,分得清远近亲疏,他察觉到宋江对他的厌烦,习惯了多年腹心相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才随卢俊义投奔了燕青。
所幸燕青仍是当年的小乙哥,虽打他骂他,发自内心的亲近未变,更将他安顿在了龙蛇混杂的吴越楼。在杭州,依李逵秉性,那片法外之地已是最令他感觉呼吸顺畅的地界了,无需逢人便见礼问好,无需缩手缩脚忌惮官府,忌惮旁人惧怕且厌恶的目光。
但比不了眼下——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在杭州,出了吴越楼,随随便便打个人便会有弓手应捕聒嘈,李逵虽不怕,但也不胜其烦,如今在富阳境内已然游走了三五日,拷问的盐贩也超过了十个,哪个管得着?这天晌午,李逵拎着一名盐贩钻进山林里问完话后,走了段路,回稻田那边寻燕青回话。虽说已入七月,但离早稻完全成熟还得几日,稻田里收稻的也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燕青正在跟他说话。
这时年壮的农人正低头割稻,未有察觉李逵的到来,燕青瞥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道:“去把身上洗洗!”李逵低头看看身上沾染的血迹,嘿嘿傻笑,回头走几步后放下手中双斧,蹲到了田垄的水沟旁。
身后燕青仍在和农人闲谈。
“你这早稻不行啊,根底发白,稻穗也小,显然受了旱伤。”
“大人……”
农人惶恐的声音传来,想来是站起身来,随后是燕青温和的劝阻:“你忙,你继续忙!莫要管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大人,穿这长袍只是做个样子,从未进过学,也不是秀才举人。”
片刻后,沙沙的割稻声响起,那农人边割稻边说:“非是小人懒惰,小人这稻田,往年收成从未比旁人差过,只是今年是小人忙于劳役,前段时间未有挑水浇水,早米受了旱伤,这才误了收成。小人便想,索性收了算了,忙完后不耽搁再去服役。”
“劳役?”
李逵撩了几捧水在身上,揉搓几下后,身上的血迹倒散开变得更大,成一团一团了,他不由横眉竖眼,哼了一声扯开衣襟,脱下后在脚旁抓了把土揉进衣衫,一并搓个不停,也不知燕青为他置办的丝帛短褐耐得住如此洗上几遭。
“也不是劳役,是雇佣。”身后农人竭力斟词酌句,“虽也是整修河渠的力役,可大令今年给了钱,说是州府蔡知州赏的。”
燕青问道:“给钱也不能误农时吧?”
“不亏的,不亏的……”农人急声道,“往年服役,哪怕是农忙时候,从没给过钱。今年征役时秧苗已下,平素也不见得多忙,只是小人家中丁口少,这才误了浇水……再说了,按日结钱,随时可以辞工,大家争抢着干,生怕不让服役……蔡知州赏的钱,便是今年田中颗粒无收,也够买更多了……”
“倒是稀罕,没听说过抢着服役的。”燕青笑道。
农人脱口而出:“可不是嘛,祖祖辈辈没听说过,大家都说奸相却生了个好种,日后蔡知州若再役使……呃……”
这种话自是农人们私下闲聊的话语,此时他说得急了,口无遮拦,话说出口便觉得恐慌后怕,手中的镰刀也停了,头紧紧埋在稻谷上,许久不动不语,不知该如何分解。
身边再无声响传来,农人直至腿脚发软,一屁股跌坐稻田后,这才转头四顾张望,随后发现与他交谈的俊俏公子早已不见身影。
……
乡间土道上,李逵将湿透的短褐胡乱搭在肩上,水珠儿滴滴答答下落,赤膊白绫汗衫很快便被染湿过半,他却浑不在意,憨笑着说:“小乙哥,无甚新鲜事,这厮鸟的盐也出自王洲。贼厮鸟,忒不经打,两拳下去便软了,裤裆也湿了,吧嗒吧嗒扯个不停,俺特意看了麻袋,也是紫溪盐场的。”
顿了顿,李逵继续絮絮叨叨:“小乙哥,镇日欺负这等软蛋好生无趣,俺们早知那王洲贝应燮了,这几日远远望去,那厮长相凶恶,也颇有把力气,为何不直接砍杀了他?”
“难不成你长相齐整?”燕青瞥了他一眼,诧异问道。
“总比贝应燮合眼!”李逵瞪圆了双眼,竭力挺直粗短的脖颈,嗡声道,“俺只是生得不白,其余再无毛病。你看那贝应燮,金毛卷曲,眼珠子发红,夷种!像是恶鬼!”
呃……没成想李逵还知道俊丑……
抬手抹了抹鼻翼汗珠,燕青哑然失笑,爱美之心果真人皆有之?哪怕是李逵?
大宋是全世界无可争议最为繁华的地方,宋太祖立国时,便有犹太人进贡后舍不得离去,赵匡胤雍容大气,谕令他们‘归我华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随后他们便定居汴梁,更姓改名,自称“一赐乐业人”,宋人亦有称之为“蓝帽回回”或“挑筋回回”的。不止于此,沿海港口与全世界的商贸往来有宋一代更是从未停歇,贝应燮大抵便是哪个行商的后裔了。
经济发达与否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底气与审美,在宋人看来,非我族类,皆长相难看,直若恶鬼……即便李逵亦如是想,与他相比,哪怕是相貌,李逵断断不肯认输。
迎着李逵不满的牛眼,燕青忍俊不禁,笑道:“好吧,你只是不白,只是像块黑炭……嗯,夜间行走不穿衣物旁人便看你不见……”
“小乙哥!”李逵气恼怒吼。
“说正事。”燕青蓦地变脸,正色道,“方才这个私盐贩子可曾到过龙门镇叫卖私盐?”
“不曾!”李逵兀自不满,倒也安安分分地答道,“那厮鸟也是说,从未听说有人去龙门镇贩盐。”
燕青驻步回头,身后远远能望到龙门镇庞大的轮廓,时近正午,隐约有渺渺炊烟自镇中升起,那是镇中百姓在生火做饭,炊烟下有白墙碧瓦,古树繁茂,这几日他与李逵曾在镇子中走过,其间书生诵读声、孩童嬉戏声、街铺叫卖声、小桥流水声犹在耳边回荡,桃花源也似。
如李逵所讲,自打他俩来到富阳,很快便在闲汉口中听闻了私盐巨枭贝应燮的大名,这事本与他毫不相及,任何时代,有专卖便有走私,多少而已,杜绝不了,可偏生这人叫贝应燮,燕青清楚记得方腊作乱后有个贝应燮的从属,也是混血儿!
造反作乱由来不是一件容易事,粮草马料、兵刃甲胄、人心收买等等皆离不开钱银,而且所需极多,仅凭方家传说中的漆园或者所谓的摩尼教?
也不是没有方腊乃私盐贩子的传言……
这遭南下,燕青并无刻意寻死的打算,他只是想去清溪县亲眼看看方家,即便做不了什么,多一点了解,日后再遇也会多做一点准备,没成想刚出杭州,便抓到了对方的尾巴。
打不过方肥,邓元觉大抵亦打不过,即便是年轻的方杰、贪生怕死的裘日新,与他们放对也只会饮恨……这等一流高手还有不少,可在燕青的记忆中,日后随方腊作乱的如过江之鲫,总不会都是一流高手。柿子捡软的捏,一路南下,听到熟悉的名字便给杀掉,总能为方腊带来点麻烦吧?
若能断了方腊贩盐的财源,那便更好了。
远远望了贝应燮几眼,高大威猛,颇有神力的样子,大抵与李逵走的是相同路子,这样的人放诸军中是不世猛将,至于江湖争锋,倒也不难应付。
燕青瞥了李逵一眼,思绪飘扬,想的却是掌控王洲的吴邦吴提辖。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虽说听闻他与贝应燮矛盾极深,他只是奈何不了贝应燮,这才冷眼旁观对方留在王洲贩卖私盐。
事实果真如此?吴邦与左近的龙门镇孙氏果真毫无关联?
东吴孙权的后裔,名门望族啊。
……
炎炎赤日下,白亮的土路,斑驳的树荫,书生与莽汉的身影踟躇而行,天地间除了知了歇斯底里的聒嘈,似乎再无一丝声响。
偶尔会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一道声音气势十足,另一道则有气无力。
“小乙哥,你到底说俺与贝应燮,哪个看起来顺眼!”
“你。”
“你糊弄俺!”
……
“小乙哥,回去俺便去取贝应燮性命,他只能让俺铁牛打杀,你一根小指头也不能动!”
“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