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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灯节(十二)

晚饭吃得挺晚,零落的爆竹声中,织娘准备了精美的菜肴,开了坛酒,与燕青挨着炭盆边吃边聊,暖黄的烛光下,两道剪影映在窗纸上,馨宁安谧。咸鱼在脚边趴着,目光望向院落中间,耳朵已经竖起了好久,几次想要出去院子里,被燕青安抚下去,它便趴在那里哼哼唧唧叫着。

话题是织娘提起的,她若有所思地向院外看看,说起乐婉那曲《撷芳词》已传遍杭州,大家都在猜测这曲词是谁所作。织娘抿嘴笑道:“公子作词,却不愿传名,难道想学和靖先生做个隐士么?”

“林逋林和靖啊……”

“人性复杂。”燕青想了想,笑道,“‘此去不缘名利去,若逢逋客莫相嘲’。林逋这家伙隐居杭州,‘梅妻鹤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写的梅花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古今无诗才。他写的西湖不繁华、不妩媚、不忧郁、不悲壮,唯有空明澄澈,神秘幽深。可若说他真的安心做隐士,那也不见得。道着权名便绝交,一峰春翠湿衡茹——他对权贵也有愤慨;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他也微邻于侠,崇尚武功;他也会对嘲讽真宗陛下——茂陵他日求遗稿,幸喜曾无封禅书;他也有‘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的入骨相思……你知道么,他的墓就在城外,陪葬品两个,一方端砚,一支玉簪,这玉簪大抵就是他相思的女子所有……”

“啊?”织娘听的入神,这时眨着眼睛迟疑问道,“陪葬……公子怎会知道……”

“呃……听人说的。”燕青搪塞了一句,右手举箸在空中点了点,“我的意思不是说自己想做隐士,是想说人的想法很复杂而且易变。刚来杭州那会儿,我从未想过要做什么,浑浑噩噩的活着。现在也一样,索然无味,不晓得想要什么,理想是什么,不愿招人惹事。当然,说实话,最近感觉有些无聊。”

“无聊便做点事吧。”织娘认真地看着燕青,目光清亮明澈,“奴家之前做厨娘,主家举宴经常有歌姬表演、作陪,有些事听说过,四时苑的张姥姥人好,收留了许多青楼里的可怜女子,若四时苑关掉,公子不在意,她们或许就该流落街头了。”

停下筷子,燕青偏着头望着织娘,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张菁许了你何等好处,竟能请动你来说话?”

织娘摇头道:“奴家不识得张姥姥,只是听说过她心善倔犟,若非碰到天大的难题,不会认输……公子下午说不难……”

“呵,听你的,你去看看院外是谁……”

院外有人,咸鱼躁动了好长时间,那人不敲门,燕青便若无其事地与织娘闲聊。其实织娘也有猜测,半年来几乎没有人来到家中,燕青既然说四时苑有事,门外踌躇的大抵会是张菁。

织娘并未起身,她凝眸注视着燕青,咬着嘴唇幽幽解释:“奴家与旁人不熟,对四时苑、张姥姥了解不多,她的事情不会上心……让公子帮忙,只是觉得有事做了,公子会振作一些……”

在杭州半年,早已明白回不去了,前世的记忆宛若幻梦,失了魂般活着。织娘与他相处日久,经常见他对人对事毫不在意的样子,换而言之,显得无尽颓废,了无生趣。有时候织娘会有些忧心,此时劝他做事,与其说是帮张菁,不如说是为了燕青。燕青明白她的意思,莞尔一笑:“知道,去看看罢。”

开门声响起,隐约听着院外的对话,燕青痴痴地望着烛花,眼神迷离在五彩的光晕中,苦笑自语:“雯雯,这个世界没有你,我该怎么活啊……”

人活着,大抵都需要目标。前世活了二十多年,无论做什么,只为身边的人平安喜乐,到得此时,又该为什么而活……

……

上元的繁闹气氛遮盖不了天气寒瑟,房外呵气成霜,张菁在巷子里站了许久,冻得不轻,娇艳的脸容泛着病态的潮红,灯光下别有一番国色天香的韵味。看着她与织娘进来,燕青笑着起身:“张姥姥,吃饭了么?”对方摇头,他便延客入席:“坐吧,尝尝织娘的手艺。”

添了一副餐具,为张菁倒上了一盏酒,织娘端起酒盏递给她:“张姥姥慢用,这酒是公子所制,极烈,抿一口倒是能暖暖身子……你们聊,妾身去厨房再做个汤……”

张菁勉力一笑,施礼道谢,随后织娘便带着咸鱼出了门。过得片刻,房内响起“咳咳咳咳”的咳嗽声,张菁脸上那抹嫣红更重了几分,眸子中也咳出泪花来了,迎着燕青戏谑的笑脸,她的声音像是被酒呛到了:“婉儿、婉儿被拦回来了……”

燕青微怔道:“姥姥想送乐婉离开杭州?”

“嗯。”将酒盏放在桌上,张菁伸手抹了抹眼睛,鼻翼微微抽动几下,不再看向燕青,将目光凝在酒盏上,一言不发。

除了账房之人,张菁未告诉旁人要关掉四时苑的打算,对乐婉说的也是让她暂避几日,乐婉不疑有他,哀哀戚戚地坐上马车出城,谁知陈平已在四时苑外布上了眼线,马车没走多远便被拦了回来。张菁听说后到场责问应捕为何拦路,那应捕振振有词道今年乐婉指定入围行首,明日晚间的花评会必须参加,不得远行。

争之不过,逃脱不了。

官府中的势力无需再提,蔡鋆身为蔡京之子,无论去找何人,大抵都会为难。蔡鋆看上的终归不是张菁,虽说乐婉出名,但也只是位四时苑歌妓,没有人会为她与蔡鋆撕破脸皮。而另一方面,陈平位居杭州刑曹参军多年,之前可视为凭仗的一些帮派势力,此时也不可倚。

这天下午张菁在四时苑忧心如焚,焦虑、痛楚,到得最后仍是无计可施,不得不来到睦亲坊求助燕青。在她看来,燕青的手段神鬼莫测,或许能解决这个对她来说无解的难题。可来到这里,站在门外,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所珍视的,如金银、如四时苑的宅邸,甚至包括她自己,为了四时苑,为了乐婉她愿意舍掉所有,可燕青会在意么?

百般踌躇,张菁在院外不知踟蹰了多久,直到织娘开门,唤她进来。

织娘很热情,燕青待她不冷漠,但也称不上热切,一口从未喝过的醇酒咽入嗓中,倔犟如她,自立如她,也不由有种撑不下去的感觉,眼中被烈酒呛出了薄雾……有些话怎也说不出口。

“吃饭吧。”对面燕青似无所觉,语调寻常,“走不了就不走了,蔡鋆那边我来处理。”

张菁猛地抬头,眼勾勾地盯住燕青,“公子是说……”

她尚未说得什么,燕青竟然主动揽事上身。燕青说得寻常,张菁几乎不敢相信,可燕青做的哪一件事又是她能看懂的?在她看来逾越不过的险峰,在燕青那里或许只是一座极其低矮的土丘。

对面燕青说得随意:“要不我来杀掉蔡鋆?”

杀掉蔡鋆。

——若武松在此,这大抵便是他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会因此而死,四时苑也会受到牵连。

蔡鋆不同朱勔,朱家全凭朱勔来撑,若朱勔死去,势力烟消云散,后续的麻烦可控。而蔡鋆若意外身死,他的爹爹蔡京事后寻根究底,凡有嫌疑的,必将不得好死。

迎着张菁直愣愣的目光,燕青撇了撇嘴:“说笑呢,这事交给我了。姥姥吃饭吧,织娘做的饭挺好吃的。”

张菁仍觉恍惚,顺着话题随口问道:“那……燕公子准备怎么办呢?”

燕青毫不负责地瞎掰道:“谁知道呢。招几个小鬼过来,把他吓傻?向各路神仙祷告,收走他一魂一魄,让他变成活死人?或者……没有或者,明日邬大家参加花评,在下去现场看看,随机应变吧……”

张菁一阵气苦:“你——”

“张姥姥,你为什么会来找我?”燕青耸了耸肩,“总不会是因为我算学挺好,作为一个账房称职,所以来找我对付蔡知州吧?四时苑的账房,蔡知州伸根小指头便能摁死,你怎会不找旁人?好吧,在下也能写篇文章作首诗词,与别人争个文魁的名头大抵也非难事,听说张姥姥与两浙第一才子刘行简交情挺好,怎会不去找他?再者,我也会些武艺……咦……说起来我会的挺多,竟然是个文武双全的大才……你呀,来找我找对了,吃饭吧,这事我来处置,终归会有办法的……”

烛光中,年节丰盛的盘盏当前,男子举箸满口胡柴,女子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原本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张菁其实并不确定燕青是在胡说。

在张菁看来,如燕青所言,他的确文武双全,而且不止如此。

去年朱勔遭雷殛后,许多时日,张菁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向账房,想着燕青索要金线时泰然自若的神态,猜测着他是以何种手段令朱勔身死。有时会想是否巧合,紧接着便推翻了这种想法,世间哪有这般巧事。有时会想人世间是否会有事令燕青作难,此时遇到难坎,陡然想到的便是求助于他。燕青说出的话语在旁人来说荒诞不堪,但在张菁来说,说实话,是有些信的。

他既然能招来天雷,再找其他神仙抑或小鬼又有何难?

他既然是仙家中人,人世间的文魁抑或经首何足道哉……

如此想得片刻,张菁释然展眉。午后至今水米未进,此时心思放下,饥饿感油然而生,她犹疑地看了一眼眼前酒盏,略过不想——这,大抵便是仙家醇酒罢——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这是织娘的手艺,四时苑也做不出来。

闷头吃了会儿,张菁终于还是问道:“公子想要什么?”

“啊?”对面的燕青一愣。

张菁放下筷子,鼓足勇气认真地说:“公子帮忙,要妾身付出什么。”

“呵……哈哈哈哈哈哈……”燕青陡然爆笑,笑声清朗,笑声肆意,许久不见断绝,直至张菁脸现羞恼,他才微微止住,“张姥姥,在下要的,你给不了……”

本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毕竟张菁是打算舍弃一切换取对方帮忙的,此时燕青毫无要求,甚至言语中还在嘲她不自量力,或许应该生气?可张菁望着燕青笑得星目含泪,没来由觉得心疼,她分明能察觉笑声背后蕴含着无尽的孤寂与无奈……

……

这天来睦亲坊,张菁带了马车,燕青与织娘将她送到院外,马车边的陈富贵迎了过来,朝着燕青憨厚一笑,随后便将张菁接走。望着马车辚辚而去,织娘提着灯笼轻声说:“公子,往日常听人言,四时苑的张姥姥秀外慧中,性子好强,今晚见她,奴家只觉令人怜惜。”

“怜惜?这评语四时苑的女娘绝不赞同。”燕青笑着问道,“你猜她方才的表现几真几假?”

“吓,假装的?公子把人想得太坏……”

燕青撇了撇嘴,抬手插上门闩:“瞎说的,我们想做事,不奢望回报,别人恰好登门相求,各取所需而已,想那么多干嘛。”

……

马车上,张菁神情变冷,声调沉稳:“富贵,回去后去找胡老,告诉他再等一日。”

“嗯。”车厢外陈富贵沉默了片刻,瓮声应道。马车行了许久,陈富贵忍不住问道:“姥姥有办法了?”

微微的沉默。

虽说燕青给了保证,可他说出的话太过荒谬,张菁也无法作答。随后呵斥了一声:“这些事不该你来费心,勿要瞎想!活着虽属不易,可是能晚一日送命,你有怨言?”

陈富贵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再作声。

张菁在燕青那里显得茫然无助,可她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这些年她与胡老暗藏的死士也有一些,果真无路可走,与陈平蔡鋆刀兵相向又有何难……

左右不过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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