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工作清闲。
这个时候,没有发票、单据,不需要做凭证,更无需填写各类密密麻麻的表格,所谓的四柱结算法,元管、新收、已支、见在……在燕青看来仍是最低级的流水账。燕青到来之前,四时苑账房已有三人,有个黄姓老者记账;姓谢的年轻人看顾银钱流水支出;至于胡老,他其实是整个四时苑的大总管,账房对他来说只是一项细务,挺重要的,但也不常见。
初至四时苑,燕青并无具体差遣,胡老拿给他一摞账册熟悉,再者便是每日早间协助黄老核算清昨日的流水,这种事简单,耗时甚短,燕青做完后便坐到院子里发愣,黄老和谢沁大多时间也很清闲,两人经常坐在柜台后品茶读书闲聊,看来悠然惬意。
管着银钱的谢沁外出办事机会不少,与各个院子的婢女管事来往挺多,他是这个院子里人面最广、消息最灵通的家伙。少年郎长得眉清目秀,为人活泛,每次陪其它院子的人出门采办,回来后总会带些零嘴吃食,给黄老一些,也会分给燕青,燕青便笑笑致谢。
有一次他出去,黄老笑着对燕青说谢沁是胡老的远房侄儿,这四时苑虽说是张姥姥的生意,胡老在其中也出力甚多,谢沁花些小钱也无大碍,他录账时自不会十分严苛。燕青听了笑着点头,示意明白。
账房与张菁的院子相邻,面积很小,只有一栋低矮的土房和一棵老樟。老樟青翠葳蕤,郁郁葱葱的枝叶将整个小院笼罩在阴凉之下,最热的午后坐在院子里也能享受一方阴凉。
这里是四时苑后园,客人不会过来,而且四时苑的生意集中在晚间,多数时候燕青已经离去,不会被吵闹打扰,反而白日里有时候能听见其它院子里练歌排舞的丝竹之音,犹如天籁,悦耳动听。呵,旁人几十贯上百两银子方能欣赏的歌声,他倒能时常白听,算是在这里最大的“福利”了。
把他收留在账房,张菁自不会再对他多加关注,十多天过去了,只见过张菁一次。有一次回家,远远地望见对方自前院回来,两人迎面而过,张菁眉头紧蹙,似是在想些难题,根本没注意到对面燕青过来,燕青自不会凑上去打招呼,对跟着张菁的灵雨笑了笑,错身离开。
灵雨极欢迎燕青在四时苑做事,她抽得空闲便来找燕青瞎聊,也是通过她的絮絮叨叨,四时苑在燕青心中大致有了个轮廓。
这片宅邸原本就是张菁家族居所,张菁的爹爹张夙,曾在汴梁为官,最高做到过从四品龙图阁待制,与苏轼、黄庭坚等人政见一致,反对变法,后被划为元祐党人。元佑八年章敦为相后严酷打击元祐党人,张夙也在此列。
宋朝对文人极其宽宥,错非谋逆大罪,至多也只会流放,而且祸不及家人。张夙当时也只是去职而已,去职后他带着家人来杭州定居。
祸事发生在徽宗即位的建中靖国年间,灵雨不清楚张夙又怎样开罪了流放杭州的蔡京,一年后蔡京得志,报复来的迅猛酷烈,张家举族被拿入狱,大多竟在罪名未有判立的情况下惨死狱中,张菁也被编入乐籍,沦落风尘。
在青楼期间,张菁其实过得下去,她的爹爹张夙为官之时至交好友众多,那些人斗不过蔡京,但照顾她一个弱女子还是能做到的。张菁貌美无双,且自幼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在青楼很快脱颖而出,当年甚至有“南张菁、北师师”的说法。身为花魁挣钱容易,几年之后她攒足了钱财,有故人协助脱掉乐籍,更买回自家老宅创办了四时苑。
燕青是个好听众,在别人讲故事的时候从不让人难堪,想着其它事,他也会在关键处应和两句,让人以为是在侧耳凝听。小姑娘讲完后,瞪大眼睛望燕青,等着燕青发出感慨,燕青不孚所望点了点头:“呃……好厉害!”
“你!”灵雨陡然站了起来,伸出小手指了他半天,最终气鼓鼓地走掉了。
燕青的回应与灵雨期盼的相差甚远。
宋朝对言论的管制松散,民间有许多批判权相蔡京的传言,东京的小报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登出官家怒斥蔡京,免了蔡京官职的新闻,多次辟谣后仍有风言风语传出,搞得蔡京不胜其烦。灵雨本想着燕青会同仇敌忾地仇视蔡京,也会为张姥姥的遭遇掬一把同情泪……可燕青的表现过于敷衍,委实令她气愤。
庭院里,燕青望着转角不见的身影,轻轻一笑。
这几年工作忙,他很少有时间读小说看电视,在他的印象中,年少时看《***的葬礼》哭过,其它倒没有印象了。在他来说,听张菁的遭遇如听故事一般,他不会为故事中的人物触动。这个时代对他来说像是隔了一层纱,虚幻缥缈,很多时候他甚至想不起遇到的是同类,而这些人应当都是他的祖先。
有件事很可笑。
昨天他正在院子里坐着,谢沁自门外走来,洋洋自得走到他的面前:“燕兄可曾听闻《三国演义》?”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对方点了点头。谢沁扬起手里的书册,炫耀道:“在下刚从陈宅经籍铺买到的,最新版《三国演义》,与小报一样,写到了白门楼吕布殒命……燕兄可想一睹为快?”
目光扫过对方手里的书册,那书册装帧的挺好,能看到封面上三国演义四个大字,随着谢沁的手臂摆动,书页哗哗作响,印刷的纸质亦是极好。燕青愣了愣,随后点点头:“那……谢谢谢兄了……”
谢沁一手将书册拍给燕青,嘱咐道:“看的时候留神,勿要弄脏弄烂了。这书很难买的,挤了很久方在陈宅经籍铺买到。”得到燕青肯定的答复后,谢沁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四时苑账房真的挺好,环境好,人也简单。黄老本分,谢沁只是个有点虚荣的良善少年,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感觉比在梁山要轻松许多。
至于这本书……呵,谢沁不晓得从哪买来的盗版。
“盗版”这个词似乎就是此时出现的。
对于《三国演义》,陈起早有开版印书的打算,只是其中流程复杂,他尚未摸到头绪。
与文人文集不同,《三国演义》开版印书须先经国子监审批。元祐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诏令:“……内国史、实录仍不得传写,即其它书籍欲雕印者,选官详定,有益于学者,方许镂板,候印讫,送秘书省,如详定不当,取勘施行。诸戏亵之文,不得雕印,违者杖一百。委州县监司、国子监觉察。”
三国演义虽说是演义,但七实三虚,陈起不愿留下后患,此时正乞托两浙路转运司上报秘书省、国子监批准。这样的事情不难,只在使钱多少而已。陈起曾多次在他面前牢骚说为审批一个雕版耗钱无算,转运司的官员却打压盗版不够得力,尸位素餐之辈!
印盗版的胆大,这时候竟印出书来在街上发卖。
燕青随手翻着不住点头,呃……良心之作,纸质很好,字迹清晰,排版整齐,更主要的是竟然没有错别字!虽说陈宅经籍铺在后世享有盛名,可在燕青看来,陈起印书也不过如此水准。
哈哈,不知陈起在家中该如何跳脚了。
透过窗户,谢沁望见燕青边看边点头,得意地笑出声来。
……
果不其然,到得夜间陈起来“家”中闲坐,闷闷不乐。
前几日从仙林寺搬出来,在睦亲坊赁了个小院,陈起也有钥匙,他一般早间会来,取走燕青前晚写好的书稿,晚上也常来,喊燕青吃饭,得意时小酌两杯,每当这个时候都会与燕青斗嘴,说燕青不敢喝酒,算不得男人,竟然还敢用鄙夷的目光望他,燕青也不辩解,懒得跟这种喝着需要过滤的劣酒还一脸享受的人多说什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狭xiao逼仄的酒肆,与陈起胡聊着,听着周遭食客吵吵嚷嚷,燕青才能感受到一缕活着的烟火气。
这天陈起郁郁寡欢,坐在燕青身侧许久不吭,随后才说出话来:“燕兄,小弟在思索是否将陈宅小报暂停一段时日。”
“哦。”燕青提笔蘸了蘸墨汁,应道,“合该如此。你盗版汴梁的小报,这么长时间无人过问实属侥幸,停下时好事。”
“呃……”陈起被噎得无话可说,他本想向燕青诉苦说有人盗版《三国演义》,却被燕青毫不留情地揭开痛脚,随后恼羞成怒,恨声道,“你不问问为何暂停小报?小报若停掉,你哪来的润笔?”
“你觉得我在乎?”
“……”
两人斗嘴,大多时候都是陈起告负,有的时候燕青不理他,可脸上不屑的表情足以令他狂怒跳脚。当然陈起也有杀手锏,他走到书台,拿起他特意放在此处的棋盒,绷着脸道:“来来来,你我手谈一局……”
“……”
“琴棋书画,不会下棋,穿什么儒衫……”
在杭州,陈家算不上豪富,若无三国连载,此时的陈宅经籍铺在众多书铺中声名不彰。本以为凭着《三国演义》能将陈宅经籍铺一举成名,他尚未及雕版,盗版却已流通,委实令陈起愤恨不已:“盗版之人都该千刀万剐!”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陈兄,你不该生这番闲气。”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两流走,焉能不气?”
“你呀……”燕青摇了摇头,劝道,“钱财再多又能如何?陈兄,送你几句话。”他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在上边写下: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写完递给陈起,“身外之物够用便行,赚少一点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陈起根本听不进去,他随意在纸上扫了两眼便放回桌上,指着一旁的油灯道:“燕兄,我不比你,你什么都不在乎,油灯下读书写字安之若素。燕兄难道从未想过将油灯换为蜡烛?近日你在四时苑可见过油灯?那里婢女房内点的也是蜡烛,凭什么别人用得起而我们用不起?前几日本想为你备些蜡烛在此,但一日两日可行,长此以往,呵呵……”
“呵呵?呵,我不想要蜡烛,想要台灯。”燕青低低地咕哝一句,在陈起疑惑的目光中想了想,觉得这胖子值得伸手拉一把,在杭州这段时日,陈起待他可称至诚,“陈兄,盗版屡禁不止,不过,想最大限度避免损失倒也简单。”
“简单?”陈起压根不信,话语中微微带着嘲意,“令国子监头痛不已的痼疾,在燕兄这里也叫简单?有何锦囊妙计,小弟洗耳恭听。今日小弟又往转运司扔进一千两纹银,那边说十日之内必见分晓,可到得那时,盗版早已传遍,尚余几人愿买新书……”
“这段时日,你在我这里已经拿走了四十回书稿,刊录上小报的不过十几回,那些盗版书亦是如此……”燕青大度地不与对方计较,敲了敲桌台,解说道,“明日你开始在小报上登录广告……”
“广告?”
“……别打岔,就像官府的公告。写下《三国演义》上册,嗯,前四十回接受预定,一俟书籍付印,按交钱顺序在陈宅经籍铺领取书籍,中册……中间的四十回,有上册者方有资格优先购买……”
陈起足够聪明,燕青的话他稍稍思索已是了然,昏暗的灯光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嘿……那盗版自没有最新章节,如此一来,又有几人愿买盗版?人少了,他们自不会赔钱再上雕版……嘿嘿,燕兄大才!”
“好了。”燕青挥手赶客,“今日无甚胃口不愿吃饭,你回去提前准备雕版吧。”
“好!”
陈起也是无心逗留,拱手告辞。燕青将他送至门口,正欲关门,他倒是回身探头进来,贼头贼脑问道:“以燕兄之才隐身四时苑,可是为了哪位大家,或是张菁张姥姥?”
“滚!”
“听小弟声劝,四时苑春夏秋冬四苑的主人无碍,那张菁张姥姥却是钱相禁脔,燕兄定要仔细行事!”
“钱相?”
“钱忱钱相公。”
“哦,滚!”
无心听陈起八卦,啪塔一声关了院门,插上门闩后燕青在院子里枯立许久,漆黑的夜空星光闪烁,亘古未变,像一只只眼睛嘲讽地望着他。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跪倒在地,闷声嘶吼:“预售,捆绑,饥饿营销,烂大街的把戏也被人称为大才……老天爷,这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
泪水如开了闸的水坝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