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西湖白堤处有家宋大娘鱼脍店,与城内酒家不同,他们家的鱼脍不仅有芥酱调味,更别出心裁在其中加入了香柔花叶,一盏肉质鲜美的鱼脍端来,间以紫花碧叶,不仅外观精美,味道更胜一筹,人称“金齑玉脍”。
饭食闻名,宋大娘鱼脍店的环境倒是一般。倚着西湖,几间草屋围拢,圈出一团空地,便有了雅舍与大堂之分。燕青不喜生食,但这个时代鱼脍的拥趸委实不少,即便在鱼瘦虾藏的早春时节,到得晚间,这里的食客亦是涌涌嚷嚷,门外车流不息。
一间草屋内,偌大的圆桌上横摞竖摆了无数个盘盏,大多已被吃净,尚存的吃食正以令人惊诧的速度消失,更骇人的则是,吃饭的唯有一尊胖汉。
草屋四周挂着几盏灯笼,微黄的灯光里,胖汉埋首大吃,如饕餮进食,肥大的躯体内似是存着无底洞,多少吃食亦能填入其中。
不远处的杭州城内,一辆马车乘着暮色遮掩,迟疑着朝西湖这边行来,赶车的是宁海军中潜水弄潮第一好手——“胜蛟龙”沙溢,车内端坐的正是宁海军都指挥使聂锋,富家翁打扮,满面纠结。
“沙溢,两浙皆知睦州方家沾惹不得。这两年朝廷法度废弛,眼看着方家摩尼教渐行坐大,城内的富绅豪户大多与之有所往来,两浙吏员十之八九亦受过方家孝敬,可直贼娘都是悄没声私下里来的。便说那陈平,他甚至没见过方家的人,一应细务皆由下人经手,若风声有变,这滑头一推二五六谁也奈何不得。本将如今亲见方肥,实属取死之道……”
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暮色中的烟火气息后,沙溢劝道:“聂大人,当下局势危殆,若无方家相助,大人一家迟早会被州府内的事情拖累,蔡知州身亡必遇绝境。横竖都是死,大人亦是无奈,唯有赌一赌这边了。小底听说帮源洞左近山路曲折,水道纵横,洞窟七转八连,非方家之人在山中找不到正途,实乃天险之地。”
顿了顿,沙溢咬牙道:“日后生了变故,方家那边往山里一躲,即便是落草,如梁山的众位好汉,总能落个逍遥自在,比眼下闭目等死要强上千万倍。”
聂锋嘿嘿一笑,再不言语,任由马车东转西折向城外驶去。
都说武人地位低,那也得看情况。他聂锋身为宁海军都指挥使,每年钱塘演练水师,全凭他的宁海军耍威风,他的地位自然较普通厢军都指挥使要高。在两浙地面,除却兵马铃辖、制置使等寥寥数人外,比他官位高的委实没有几位。况且,一场演兵下来,杭州城内关扑盘口皆在聂锋掌控,钱银滚滚而来,他甚至看不上吃空饷喝兵血那点小钱。权势银钱皆有,聂锋为人八面玲珑,文官体系亦是多年打点,递得上话去,可谓呼风唤雨,逍遥自在。若非迫于无奈,他怎会与方家的人接触。
这沙溢来历复杂,前两年入宁海军后,一身水上功夫委实了得,很快便崭露头角,夺标斩旗说赢便赢,说败便败。江南承平已久,聂锋对他的提防之心从未多生,只当他是黄灿灿的摇钱树一枚。今日他突然私下进言,代为引见方肥,看来与方家那边早已不清不楚。
方家到底所为何来?虽说方家亦是睦州一地豪绅,可他们家摩尼教、绿林匪类的名头倒是更大一些,如今竟然伸手来了军中。
车厢外铅云密布,压得很低,压得人透不过气息,将暮色压得愈发灰沉。途径一窟鬼茶馆,歌声渺渺传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歌声凄婉悲切,聂锋听的心烦意乱,陡然出拳击在车厢上,砰的声响,马车震动,健马受到惊吓,陡然提速奔驰。
车厢外,沙溢嘴角露出了莫名微笑。
——是法平等,无分高下。
终有一日,圣公会带着天兵天将,挟雷霆之势横扫天下,将满城腥臭一扫而空,打出一个平平等等的曼妙世界。
落草为寇,也只是宋江那等无信无志之辈的穷途末路而已。
随后,西湖边宋大嫂鱼脍店,肉佛方肥横肉堆满的巨脸上,阔口中吐出的声响嗡嗡震耳:“聂大人,方某今晚便安排人将你家小送走,你只需将某家安插至守在州府的厢军中便可,明日你也前往清溪帮源洞罢。待某家击杀燕青,自会返回与你再见,日后之事你我另行细谈。”
“明日不行!”聂锋断然回应。他进来时,方肥正在闷头大吃,桌上盘盘盏盏已堆成一座小山,即便与他讲话也未停歇,此时听他拒绝停了下来,举箸猛拍餐桌,叮叮当当中脸色遽变,被横肉挤压的眼缝中透出缕缕寒光,直刺人心。聂锋望之心怯,却也横下心来道,“本将多年经营,薄有财资,宗族下人随本将讨生活的亦不在少数。房产商铺弃便弃了,但事前你需为本将留出三日……不,两日时间整饬搬离……”
方肥冷冷地盯他片刻,直至聂锋额头冒汗之际,低头捡起了筷子,一字一顿道:“给你一天时间!”说完再不看他,只管将眼前盘盏倒入喉间。意思已传达地清清楚楚:若时日再长,你便自寻活路吧!你便是在与我方肥为敌!
透过草屋狭小的窗户,在外间灯笼光照下,模糊能望见西湖粼粼波光,湖水深邃广阔,稍远处便借着夜色与空中的黑云连为一体,压抑,烦闷,望不到方向,已临穷途末路。聂锋无神地望着窗外,心中反反复复咒骂:直贼娘的燕青,若非你无端生事,本将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睦州方氏家族声名卓著,但多是凶名,他们自诩为“快意恩仇”,反倒在绿林中名声愈发响亮。惹得起方家的嫌其烫手麻烦,惹不起的畏惧日深,方家就如此一日日坐大。照往日情形,聂锋倒也至畏惧方家,方家亦不会贸然招惹有官身之人。但如今情势变化,聂锋自觉陷入泥沼,都指挥使的官身反倒是日后蔡鋆身死,蔡京清算的借口。而方肥显然被方貌等人之死冲昏了头脑,对他再无分毫敬意,可他又能奈何。
一切都怪燕青。
聂锋念及州府内挟持、时刻可能虐杀蔡鋆的燕青,深仇巨恨难消。在他看来,燕青正手持一把钝刀,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割掉他拥有的一切,心血缓缓流淌,似永不停歇,巨痛,巨无助,看不到希望。
方肥要杀燕青,聂锋乐见其成,只要容他将财物运走,随后哪怕方肥在杭州城内捅破了天,聂锋亦只会幸灾乐祸,有一种大家都会倒霉的快感充盈胸间。在两浙,方肥凶焰滔天,绿林第一人的名头由来已久,助他混迹州府,任他大开杀戒,老实说,聂锋甚至会有一种不能亲眼目睹的遗憾。
而此刻,本该与聂锋一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陈平,同样因为燕青,心情反倒诡异地在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