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血流的吓人,可蔡鋆伤得并不重,至多只会坏掉一条胳膊。有郎中侍女照应,燕青插不上手,无聊地看了片刻,待对方稍作处理,正欲抬回州府详加诊看时,出言道别。蔡鋆强撑着令马车恭送,燕青想了想,没有拒绝,迎着无数双复杂的目光,拱手朝赵约行了一礼,钻入马车扬长而去。
赵叻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他……就这般走了?”他身旁赵约亦像是自言自语:“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迷魂之术法?”
事情委实无法令人置信,本当恨之入骨的仇敌,蔡鋆反倒舍命相救。这种事发生后,说燕青这段时日始终在挟持蔡鋆,谁也不敢再信。至于燕青反贼的身份,蔡鋆方才喊燕青乃朝廷命官,这句话令赵约变得糊涂,赵叻亦不敢再提擒拿燕青了,遂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
“赵大人,下一步……”
赵约看着众人将蔡鋆抬入府衙,站在路边想得片刻,摆了摆手:“先回家中再说。”
……
另一方面,蔡鋆华丽的马车载着燕青先到棚北大街,接上了织娘、咸鱼,随后到了睦亲坊。巷子中几十步的距离,燕青走了许久,最终到得小院门口,推门而入后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咸鱼哼哼唧唧拱他,织娘吓得惶然大哭,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终于将他拖到了床上,抹着眼泪跑出门去找郎中。
有一段时间贪酒,只想喝醉后能睡着。燕青的酒量不差,每次喝醉都很费时间,慢慢习惯了喝猛酒,大口大口灌下去。第二日早上偶尔会断片,可醒来后总能发现自己躺在订好的酒店床上。
与方貌几人搏命,身上的伤患始终未有好好处理,早已感觉有些低烧,迷糊,可蔡鋆那边未处置妥当,强撑了十多天,到得此时,燕青几乎是油尽灯枯,若非如此,也不会对方肥刺杀一点也反应不及,反倒被文弱的蔡鋆救下来。
事情终于完了,推门回家那一刻,燕青终是心神俱懈,陷入到无边苍茫之中。
恍惚中,雯雯略显模糊的脸颊出现在眼前,他伸手欲抚,手却抬不起来,急切,焦躁,却控制不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嗓音亦发不出来,烦闷欲死。
不是说死了便没有意识了么……
如此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前世的点点滴滴翻涌上来,其它事回忆的不多,只是与家人相处的温馨时刻,一帧帧,一幅幅在脑中回放,许多画面都是雯雯。对燕青来说,江雯和她的父母,早已如同家人。苦难中的暖意,绝境中的希翼,最终汇成暖暖的希望……
不见天地,不见日月,似乎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其实也说不准,甚至连身体也感觉不到,只有渺渺的意识在这片混沌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偶尔这边的经历亦会想上一些,始终觉得不真实,活在梦中。但这副躯壳的因果大抵也处置了一些,不愿亏欠别人。父亲说,人活着要问心无愧,对卢俊义、对张菁,补偿的该是够了罢。
好像还欠一点点,当初在大名府扈三娘将他从刀枪下抢出,算是救命之恩?
可他本就不愿活啊……
……
混沌中不知岁月,不知方向。茫然中有股暖流冲刷进这片空间,令他慢慢感觉到了生气,感觉到了躯体。意识其实尚在模糊,睁不开眼睛,外间的声音影像能察觉到。
低低的啜泣声,那是织娘在哭:“宗大人,公子他可还有救?”他想说:“别哭,老天若让我死,反倒是个解脱。”却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来。
有人在叹息,随后悠悠荡荡飘来声响:“老夫宗泽,与你有些渊源。”
“老夫这辈子与两位师兄不同。大师兄金台肆意江湖,无拘无束,那是他的道。二师兄周侗悲天悯人,不时会传下技业,只想为社稷为百姓留下有用之才,那是他的道。”
“某家年少不更事,年长后倒觉得武艺一道为国为民弊大于利,遂一辈子不曾收徒,只想以儒家治国之道,为世间尽份心力。”
微微的沉默,他似是在回忆他一辈子的经历,最终汇成一句长叹:“难啊……”
宗泽的话渐显激愤:“江南风雨欲来,暗潮涌动。老夫本打算返乡,看看能否拦阻一些人去做傻事,不成想皇城司从中作梗。人心难测,他们存的心思委实恶毒,朝堂上那位官家异想天开,置子民于不顾,他必将招受报应!”
随后又是许久沉默,苦笑之后宗泽缓声道:“如今你濒死临危,老夫既见,倒也不好当作不知,外伤易调,可你积郁难消,内腑一塌糊涂,情寿不深,却非老夫可救……权且尽人事听天命罢……”
哽咽声再起,触动了燕青的心思,一行泪水自他眼角缓缓流下,逐渐汇聚成珠,悄无声息跌落枕角。
“宗大人!公子他!”
……
随后几日,宗泽时常来访,深厚的内息几成实质,在他经脉里运转,汩汩然,勃勃然,蕴含着无尽生机,修复着他身体上、心脉中每一处创伤。
他想呐喊,却无能为力。
即便在千年后,随着他对医学的愈发深入了解,愈是深刻感觉,单凭医术治不好任何病,救不了任何人,医术的终极目标,仍是唤醒个体自身的抗力自愈力。基因疗法、细胞再生,走的都是这个路子。
若任由宗泽治疗,他终究还是会被拉回这个不愿睁眼再看到的时代。
放过我,可好……
可终归还是能够感到身体在一日日不停好转,外间渐暖的春意也能感触到了。
宗泽与织娘的关系日渐亲近,有时候宗泽会留在这里用饭,感觉到他很喜欢这个柔柔顺顺的厨娘,闲谈中也会对织娘说大抵要走了,皇城司说他蔑视道家,要编管镇江,言语中不见豁达,如他说给燕青,他又何尝不是积郁难纾。
陈起和程媛经常过来,在床前探望片刻,便会帮着织娘做些家务事,整理一番院落内外。
尤俊也来过几次,送了些物事,想留银子却被织娘委婉而坚定的拒掉了。后来他又过来,拉上了陈起,证实这次送来的实是燕青该得,他写的那本《水浒》已然发售,一书难求。
四时苑那边似是也曾来过,织娘栓了门未开,事后坐在燕青床前,絮絮叨叨说了会儿闲话。
随后一天天转暖,即便躺在床上,亦能闻到外间传来的花香和青青葱葱的绿叶气息。有一日织娘点了蜡烛,映着烛光在燕青床头纳鞋底,不时将目光投往躺在床上的燕青,忽然愣了神,针尖刺伤了手指亦无感觉。那边燕青在笑,浅浅的,暖暖的,如桌上摇曳的烛光。
“织娘啊,饿了,做点吃食,不想再喝粥了。”
泪如泉涌倾泻,织娘喜极而泣,连忙扔掉手中筐箩,起身抹着眼睛说:“好!好……”
趴在一旁的咸鱼耳朵乍竖,起身欢快地向床上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