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五月十二,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月亮在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离那云朵近了,被遮掩了,会将柔和的光晕染在其上,将它的一角缀成彩色,缤纷斑斓,煞是美丽。
多年后,尤俊提起这晚仍是叹声连连。在他看来,这一晚四时苑的表演,无论词曲本身,抑或是表演者,前无古人。虽说较正常诗会,才子少了许多,可仅凭燕青一人,已胜人间无数。尤俊甚至会想,若有其他人在场,无论是谁,都只会曲涸词穷,作不出半个字来……
顾眉儿唱了一曲“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卜算子·咏梅》;时嫮儿唱的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一剪梅》;乐婉在最近一届花评上以《撷芳词》夺魁,但在这晚,她所唱的《木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虽说不输花评,但也不敢说力压群芳。哪怕是公认小唱稍有不如的邬轻曼,这晚的表演……呵,大家只能说各擅胜场。
词美曲美人也美,燕青有伤在身,未有饮酒,尤俊却是微醺。他素来节制,亦知燕青的酒性烈,这晚却是不经意间一口口自斟自饮将自己给灌的晕晕乎乎。
期间歇息时,四位行首回到餐桌不掩喜色地交谈,随意垫垫肚子,燕青来了尤俊这桌,娓娓而谈:“张姥姥,有些事并不公平,譬如说哪个词写得好,大家都摩拳擦掌凑上去,只要求得一词,不管风格蕴意。得手后便欢天喜地,以为自家的女娘定能惊艳众人。不如意了,只会怪女娘唱得不好,而不去想其它。你说,以乐婉如今哀哀戚戚的状态,让她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在花评上能夺魁吗?”
“同理,轻曼也不是唱不好曲子,只是你当初未为她找来合适的词曲罢了。以她天真烂漫的性子,你让她唱出词曲中款款深情,这不成心作难她嘛。”
燕青的语调温柔,和着他的轻声低语,给人的感觉唯有暖意,升不起丝毫反感。
话说完后,燕青浅笑不停,不依不饶道:“张姥姥,你说你当初是不是徒废心力?服不服?呵,罚酒一盏罢……”
张菁凝视他片刻后,笑容绽放,端起酒盏喝了好大一口。下一刻,她被呛到了,掩口低咳两声后,眸光闪耀着水波,埋怨道:“你有伤在身,妾身今日不与你计较,总有一天会找回来的……当初我为花评着急时,你难道不在四时苑?”
当初独力支撑四时苑,照顾着无数女娘,张菁努力为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外壳。如今终于将负担推给了别人,她变得倒是……说不清了。
“嘿嘿。”
燕青赢了杯酒,似是心满意足,转动轮椅欲逃。一个从未交谈过的女娘突然问道:“燕公子,你难道各种风格的诗词都作得出来?”微微的沉默后,“……都作得如此之好?”
尤俊醉意朦胧,似是看到燕青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李师师的问题尤俊也极想知道答案,遂将目光也投在了轮椅之上。
轮椅缓缓转了回来,燕青自嘲一笑,不卑不亢道:“师师姑娘,不瞒你说,在下出身不高,未有机会来系统学习乐理、词曲。在常识来说,四时苑随便一位女娘也比在下知道的扎实。比如说,燕乐半字谱,一点也不懂。”
燕青说的是事实,音乐的确非他专业,这个时代的曲谱——燕乐半字谱,对他来说,如天书一般……
“在下凭的,只是不断变幻的各种情绪。高兴时写得出欢快语句,难受时亦能作出悲愤曲调。人人皆是如此,七情六欲俱在。所以,风格对在下来说,几乎未有想过。”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可世间除了他,从古至今,又有谁能做到?
李师师陷入沉思,有些事在袁绹这里一有空暇便会想到,他忍不住问道:“那……葬花吟,公子当时心情……”
“当时卢员外深陷大狱,在下郁郁寡欢,随口瞎吹而已。”
“不可能!”袁绹声音急切,颌下白须不住抖动,“那曲调完美天成,绝不是随意可得!”
燕青呵呵一笑,抬头望了望天,最高处明月在走,云朵在追,似是在天河中流动。他略作思量,道:“譬如说今晚,在四时苑,美酒佳肴在前,至交好友在侧,在下盈满欢欣喜悦,倒也能奏出曲来……”
说话间,他不等别人要求,主动对那边喊道:“织娘,回房将洞箫拿出来罢。”
……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是首次见到洞箫,更是第一次见燕青吹奏。洞箫到燕青手中后,宴席中窃窃私语声停了,灵雨和几个侍女也找到地方,或倚或立,远远地默默地等待;尤俊的酒意瞬时清醒了大半,目不转睛,凝耳细听。
燕青低头,看着自己手指在萧孔间跳动了几下,随后凑到嘴唇边,刚试了音,陡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眉儿,你能过来帮我录下乐谱么?我怕明日会给忘掉。”
“呵,好。”顾眉儿只当他胡诌,抿嘴笑笑正待起身,却发现袁绹步伐矫健,抢到了书案前:“我来!老夫擅速记,录得快!”她一时间进退不得,随后看到燕青示意她坐下,说了声:“也好。”
“嗯……就叫《彩云追月》罢。”
燕青看着天空说了话,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天,唯有袁绹低头,奋笔书下“彩云追月”四个草字。
静谧的夜色中,悠悠荡荡的乐符倏然间回响在众人耳畔,跳跃在众人眼前,飞舞在遥远的天际,圆月畔,彩云边……
虽是独奏,虽是声音呜咽的洞箫,但在燕青手中,随着他修长的五指上下跳动,指法灵、准、稳,技法纯熟精练,叠音、打音、倚音变幻浑然,将乐曲悠然欢快的情绪完美呈现。
在燕青的乐声中,众人抬头望天,仿佛能看到缭绕在苍穹的彩云明月之上,有青衣素娥的倩影在婆娑起舞,演绎着缠绵缱绻的欢愉与欣喜。那情感是如此浓烈,直如历历在目,又如将众人拉入画中、浮在空中,亲历着所思所见的一幕幕场景。
即便卢俊义,也是随着曲调不由自主地将食指在大腿处上下挥动,合着拍子,无声地哼着欢愉。
时间过得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不知不觉中,箫声停了下来,众人过得许久,才从乐符中脱离,望向燕青的目光有火热、有仰慕,有歆羡、有叹服……而燕青,正偏着头问袁绹:“袁老,可曾记下?”
书案前袁绹失神许久,无尽懊恼:“老夫方才……方才……忘了……”
他低头看了看,那洁白的宣纸上,分明只写了“彩云追月”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