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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难自抑

1

下了一场暴雨后,长江水便异常浑浊,白天的江水波涛汹涌,许多要往上游的船只得改了出行时间。武汉宜昌码头上,有三三两两拖家带口的男男女女打听去重庆的船只,询问是否还能在四川开垦到荒地。

有人问起,自然有人回答。有的说移民入川九十来年,什么样的荒地都被开垦了,除非特别荒僻的地方,但那些地方人迹罕至、野兽出没,人身安全难以保障。有的又说,四川经过九十年发展,已经比较富庶了,入川可以做各种生意,只是道路异常艰险,陆路必须从川西出川越过秦岭山脉,水路则必须跨越长江三峡,没点本事,生意也是不好做的。

有人又说,现在入川,若做不成生意,可以去学武,有个古时候号称海棠香国的地方叫荣昌县,那里曾经出了个移民之母宁徙,还有程家缠丝拳广收门徒,学武后谋生的机会多。有人问:“我家儿子喜欢读书,入川后能读上书吗?”

旁边有人接话道:“读书哇,那可就不好说啦。先入川的人发家致富的多,富贵人家的私塾也有,官办的书院也不少,但四川叫得响的文人,可真是凤毛麟角呢。读书识字尚可,要指望入川后读书做官,不易哟……”

赵岱聪、程时蕴、赵四发也在询问到重庆的船只,客船老板或管事都纷纷摆头,说逆水行舟过三峡本来就困难,上游发了水,水流湍急,更是难上加难,多少钱都不敢冒险呢。

赵岱聪听旁边的人一番关于四川的论调,沉着脸冲赵四发道:“没有大船就坐小船,只要有人敢开船就行。去,找船去!”

逆水行舟确实困难,白天都得小心加小心,晚上赶路,要逆水跨越三峡,可算九死一生,真没几人愿意冒险。最后,还是程时蕴通过江湖朋友找到了一艘小船。船主一再说行船的危险,赵岱聪还是固执地上了船。

赵岱聪病了几天,耽搁了行程,他早已心急如焚,就是勉强留下来,也是吃不好睡不好。于是,小船在夜色里缓缓前行,赵岱聪等三人坐在船篷里相顾无言。小船走得确实艰难,船主父子俩一前一后,既要掌握好船的平稳度,又要不触暗礁,真是小心了又小心。桅杆上高挂的马灯发出的光芒,在茫茫江面显得十分微弱。风大,浪急,夜风又带来了深深寒意。

突然一个浪头打得小船急速颠簸起来,赵四发紧紧抓着赵岱聪,生怕他坐不稳,更怕小船翻倒。赵岱聪俊朗的脸庞上写满焦急,此刻却没有慌乱,那种稳重与沉静是三十多年磨砺出来的。等浪头过后,程时蕴弯腰钻出船篷,和船后的船主儿子一起划桨。

“呼呼呼,呜呜呜——”江风吹得小船每行一步都险险的。“劈里啪啦——”浪涛拍打得小船摇摇欲倒。天空不见一丝月光,漆黑的夜空下,浑浊的江水因冲击起浪花,肉眼能看到点点水珠溅起。船篷里,赵四发叫赵岱聪休息一下,赵岱聪便歪倒在船板上,昏昏沉沉的,既想睡又睡不着,耳听着划船的水浪声,眼前浮现的却是濑溪河。

突然,远处亮起几点星火,间或有杂声随风传送过来。程时蕴见船主有些慌乱,惊问是不是水盗船。船主肯定地说是。

程时蕴一颗心提了起来,这样艰难的行程中还遇上了水盗,真是雪上加霜啊!她回身搭着船篷门坊往里看,见赵岱聪睡着了,又抽身站起,问船主能不能避过水盗船。船主正在摘桅杆上的马灯,但似乎不顶用,水盗船已经发现小船,大呼小叫地让他们停船。

审时度势,程时蕴知道不能让水盗控制住小船,她果断地让船主带赵四发逃命,赵岱聪的安全则由她负责。此时此刻,容不得赵四发犹豫,他说了声“多谢”,抓起包袱钻了出去。出去后又想起钱都在包袱里,赶紧回身将包袱丢给程时蕴,随后三人跳进江里。

程时蕴背好包袱,摇醒赵岱聪,说遇上水盗了,跟她跳水逃命。懵懂的赵岱聪被她拉出船篷,“扑通、扑通”跳进了长江。

水盗船上传来一阵杂乱的喊声。

四月的长江水很凉,一入水,赵岱聪一激灵,此刻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水。程时蕴知道他不会水,便紧紧拽着他的手,费力地朝水盗船相反方向游去。她既要顾着方向,又要托住赵岱聪,纵是练武之人,没多久也体力不支了。风大,浪急,辨别方向也有困难,赵岱聪入水后又特别沉,程时蕴见他吃了好几口水,在这个时候也没忘数落他:“看看吧,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水都不会。在濑溪河边长大的人居然不会游水,也只有你们赵家的斯文人啦!”边说边搂着他,单手向前划去。

远处,水盗船在灯光的照耀下人影憧憧,嘈杂声渐行渐远。

游到岸边的时候,程时蕴已筋疲力尽,拖着赵岱聪上岸后让他平躺在乱石堆上,用力压他的胸口,给他压出了灌进肚子的江水。背后是乱石堆,胸口又被重压,赵岱聪只觉得痛死了,一边吐水,一边呻吟。

原来是乱石头硌得他的背痛。程时蕴急忙将他扶起来坐着,然后摸到旁边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拉着他坐过去。这地方是沙地,刚够背部躺,头和腿还是只能靠在石头上。衣服是湿的,冷风吹得人直发抖。

赵岱聪扫视着漆黑的四周,虽然看不真切,但感觉得到身后不远处是山峰,他们好像在一小块浅滩上。他爬起来,摸索着要去找有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程时蕴赶紧抓着他的胳膊。

两人瞎子摸象似的摸到一个背风的岩洞,说是洞,其实不过是一块岩石突兀地伸出来,留出一个空隙,险险地可以容纳两个人紧靠而坐。在水里是弱者的赵岱聪,此刻在这小岩洞里恢复了男人的力量,也许是两人逃命成功的喜悦,也许是憋了多年的情感爆发,他主动将程时蕴搂在怀里。

两人湿漉漉的身躯紧紧相贴,外面冷飕飕的,身体里却渐渐地热烘烘起来。程时蕴哽咽了:“你很久没有这样搂过我了……”

2

宁芝寒是宁徙最小的孙女,自小得奶奶疼爱。宁徙与第一任丈夫常维翰有两个儿子,跟第二任丈夫傅盛才也有两个儿子,四十岁过后才生的这两个儿子,非常有经商天分,大儿子随父姓傅,小儿子宁一恒便姓了宁,延续了宁家的香火。宁一恒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子在外面,大儿子宁子豪则留守荣昌做他的帮手。

宁芝寒在县城自家商铺里和弟弟宁子豪商量救孩子们的办法,但依旧没想到好办法。别了宁子豪,她又来到监牢。几十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被关了一个多月,个个蓬头垢面的,看了叫人好不心酸。当她出现在赵家人面前时,赵辅裕扑到木条子上,心情复杂地喊:“娘。”

宁芝寒抬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鼓励孩子们不要灰心,但作为母亲,那心里的哀伤怎么也无法掩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往下掉。

赵辅裕的眼睛也湿润了,这个唯有在母亲面前才像孩子的少年不能不为母亲的悲伤而动容,他轻轻给母亲抹着泪水。宁芝寒问他是否后悔,他说不后悔。

宁芝寒的眼泪更多了,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呢?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们谁都说不清楚。要是你不冲动,你的兄弟们就不会冲动,书院的其他人也不会冲动。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一点悔意……裕儿啊,你爹不在家,天大的事就落到为娘身上,为娘……”

赵家的另六个少年急忙跪下,连声认错,哭求她想办法救他们出去。宁芝寒心中凄痛,又不能过分责怪儿子,说什么都觉得多余,把人先救出来才是首要的。她望着倔强的儿子,看看赵家的孩子,扫扫程家的人,然后默然退着往外走。

监狱关押的本该是穷凶极恶的坏人,这几十个少年何罪之有?偌大的监狱,因关押着这群少年,大白天也显出几分诡异。宁芝寒孤单消瘦的身影从一间间监房前飘过,她觉得自己反而如同鬼魅一般。

濑溪河白银滩水流湍急,这几日下大雨,河水很浑浊,但上船下船的挑夫还是很忙,上游下游的货船不断向白银滩靠拢。滩口上方停放着数十艘载人的乌篷船,有人从上游来,也有人上船往上游去,浑浊的水浪被船桨划开,聚拢,再划开,如此反复。两艘乌篷船擦肩而过,船夫相互打着招呼。

繁忙的白银滩呈现的是万灵场百姓的安居乐业,这是移民入川九十年的结果,是数代移民的勤劳所得。但这份繁忙对宁芝寒来说像压着一座山,她希望赵家的大业之梦能实现——不,是丈夫赵岱聪的事业——倡导移民子弟读书成才的事业,她希望这个事业既忙碌又充实,也顺利,所有的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但这份事业太过艰难,丈夫管事又宽,从私塾接受外姓移民子弟读书到恢复尔雅书院,从安静地读书到跟洋教发生冲突……

不,还有程家。

程家大门牌匾写的是“缠拳庄”,是典型的四川富贵人家的建筑,七重七进的大格局,楼宇一座接一座,还有一个宽敞无比的练武场。不光雕梁画栋,且气派非凡。在这座宅院里,近些年常住人口达两百人。

缠拳庄坐落在大荣村与万灵村之间的程家村,三个村呈三角形分布,程家村村口矗立着一块巍峨的牌楼,上书五个字:程氏缠丝拳。牌楼附近的路边竖着一块界碑,刻着“程家村”三个字。

宁芝寒从没到过缠拳庄,她比程时蕴小两岁,但并不是朋友,程家与宁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宁家从农耕发展到商业,且成为移民典范,多次受到朝廷表彰,移民之母宁徙的名气,盖过了程家先人。

程家是万灵场土著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移民入川前,程家已经败落了,后来随着移民的到来而逐渐兴旺起来,然后发展到以广收门徒为主业,数不清的子弟在外靠武艺谋生。但程家不许子弟在宁家帮工。

缠丝拳是峨嵋派高桩拳术之一,拳术虽然博大精深,却只在四川各地流传。程家原先习武很杂,雍正皇帝时期,程时蕴的祖父到武当拜师学艺,后来又在峨眉山学艺,综合数家之长,殚精竭虑数十年,自成一派,创立了程家缠丝拳,并编写了拳谱。

到程时庆父亲的时候,程家缠丝拳渐渐名扬巴蜀,从而才能广收门徒。程时庆身为掌门人,自知责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对内继续沿袭广收弟子的路线,对外常与四川各江湖门派来往,尤其与峨眉派其他拳种门派走得近,相互切磋武艺,人缘也不错。

四十岁的程时庆中等身材,不及赵岱聪修长伟岸,更不及他俊美,但因是练武之人,身上独有一种侠客风采,加上身为掌门人,又自有一种当家人的风范,身穿劲装练拳的时候,雄姿勃发,虎虎生威。

“械斗”事件发生后,程时庆原以为能凭自己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将儿子和弟子救出来。结果事与愿违,无论给李县令采取高压手段还是金钱贿赂,都碰了钉子,越到后来,他越迷惑,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救出孩子们。更让他生气的是,妹妹程时蕴私自跑去京城给赵岱聪送信。

程时庆刚刚收到一封江湖朋友的信,信中说,四川总督的门子都走过了,还是不能打通关节,械斗事件越来越复杂,要想救人,除非劫狱。程时庆气恼地将信揉成一团,正在这时,管家来报说宁芝寒来了。

程时庆本不想接见宁芝寒,想了想,又让管家请她进来。宁芝寒走进缠拳庄,心里非常忐忑。程家和宁家素无往来,程家和赵家更是死对头,此番前来不是送上门受辱吗?但为了救孩子们,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程时庆看着宁芝寒走进来,竟没有丝毫礼节性态度,不倒茶也不请她坐,开门见山道:“赵夫人所为何来?”

宁芝寒有些恼。程时庆的态度让她作为宁家后人的尊荣感大受损害,作为举人老爷赵岱聪夫人的荣耀也被瞬间践踏。她真想发火,可是想到被关在监狱的儿子,她忍了。

“程掌门,你我两家都有孩子被关押,我特来请教程掌门高见。”宁芝寒道。她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在提醒程时庆——我这女流之辈的丈夫是举人老爷,有功名的人高你一等,我和你自然是平等的。

程时庆在心里不得不叹服这个女人的风度,但面子上要强过她才能显示自己的地位,于是说:“赵夫人似乎搞反了,本人还想请教赵夫人高见呢。若不是你家举人老爷和洋教传教起了冲突,怎会发生械斗?”

宁芝寒心里直骂程时庆推卸责任,但委婉道:“程掌门这话似有失偏颇,薛教士意欲在万灵场开办免费学校吸纳娃娃教民,难道没有与你们程家收徒冲突起来?我可听说程家有几个徒弟的父母或祖父母曾入过洋教,正有意恢复教籍呢。”

程时庆被宁芝寒这番话说得脸色发青,他恼火地一挥手:“送客!”

3

宁芝寒坐在宁家土楼里一个劲儿地喝茶,喝完了一杯又倒一杯,脸色非常难看。宁母站在一边看着,既心痛又无奈。宁母的眉心也有一颗红痣,这是她娘家家族遗传,母女容貌酷似,性情却完全不一样。宁母柔顺无主张,一切唯夫命是从,宁芝寒来时只说了一句“从缠拳庄来”,她便知道女儿受了多大委屈。

宁一恒和儿子宁子豪从外面进来,看见宁芝寒,宁一恒很恼火地让她滚出去。宁芝寒甩过脸来,恼恨地瞪着父亲,怨他不管不顾监牢里的外孙,说他无情无义。宁一恒更生气,怒吼着将宁芝寒赶出了门。背后,还传来宁一恒骂赵岱聪跟程家的女人躲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指责老婆没教好女儿,更骂宁芝寒没管住自家男人,跑回娘家撒泼。

宁芝寒听不下去了,脚步匆匆地出了土楼,望着一片起起伏伏的山丘,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回赵家面对兄嫂们望眼欲穿的目光吗?还是再去程家低下头求程时庆?想着,她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再次簌簌而落。

大哥宁子豪追上宁芝寒,她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宁子豪安慰她说,父亲并不是真生她的气,而是因为在总督那里碰了壁。不知为什么,总督那里水泼不进。他又说,他也托关系去见了总督,一提到械斗事件的事,总督的脸色就很难看,说赵岱聪给他惹了大麻烦。宁子豪从一个入了洋教的生意上的朋友那里听说,洋教成都教会的红衣主教正通过他们的法国教会组织向朝廷讨说法。

宁芝寒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宁子豪要扶她回土楼休息,她却不肯,要听他打听来的消息。

宁子豪是生意人,从各地朋友那里了解到,整个四川,凡是有传教士的地方,都有了洋教的牧区(洋教给教民集中活动的地方),也几乎都有免费学校,只不过有的地方有几十个娃娃教民,有的地方只有几个。免费学校给娃娃教民免费,的确冲击着各个私塾、族塾、村塾等,发生摩擦是必然的。

械斗事件发生后,全川都震动了,各地在观望中又发生了一些摩擦,搞得各地传教士头痛不已。成都、保宁、重庆的洋教教会组织分别跟当地官府交涉,要求释放荣昌被关押的教民无果,不得不求助他们的上级——巴黎外方传教会。

听了宁子豪带回的消息,宁芝寒心情沉重极了。她在路边休息了一下,坐上轿子走了。

望着轿子远去,宁子豪叹息不已,他这个妹妹太要强了,她不光要忍受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藕断丝连,还要忍受来自父亲对她丈夫的轻视。父亲越是瞧不起她的丈夫,她越是要强。

宁芝寒本来是要回赵家大院的,半途又转道来到大荣寨最高的山头上。半山腰上有一座气派的大坟,坟前石人石马排列整齐,祭台宏伟,拜台宽敞,这正是她的祖母宁徙之墓,墓碑上是乾隆皇帝手书的“移民之母宁徙之墓”八个大字。旁边是宁徙的丈夫宁芝寒的爷爷傅盛才的墓。

宁徙是两年前过世的,年近九十岁的宁徙临终前还拉着孙女的手,要她始终如一追随丈夫,爱他、敬他、支持他、帮助他。

宁芝寒跪在坟前,匍匐于地,泪如雨下,哭道:“奶奶,您在天之灵是否看到他在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孙女真的感到力不从心啊!他,他……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和程姑乐不思蜀了吗?他真的连儿子也不管了吗?”

善良的天性让宁芝寒相信丈夫不会背叛夫妻情,大度的心胸让她相信程时蕴不会撺掇她的丈夫抛妻别子。可是,他们确实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在现实面前还会讲究礼义廉耻,一旦脱离万灵场这个环境,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被逼收藏的****不会爆发吗?

“奶奶,我的婚姻是您老人家给做主的,您看中我夫君是个做大事的人,所以要孙女用一生去爱他、帮他。孙女没有辜负您,孙女确实爱他,可是,我也知道他心里一直有程姑。程姑信誓旦旦地要去送信,我不该答应吗?”宁芝寒的大脑乱极了,儿子才十五岁就坐牢,做母亲的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谁来理解、谁来安慰?形势如此严峻,谁来分担?

天色越来越暗,恢宏的宁徙墓静穆地矗立在山腰,柔弱的宁芝寒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山风吹过发出的呜呜声替代了她的哭声,那声音也像宁徙的灵魂在安慰和鼓励孙女坚强起来。宁芝寒缓缓爬起来,双膝因跪得太久而酸麻不已,她在贴身丫环小芬的搀扶下,一步一摇地向山下走去。

刚到赵家大院大门口,忽听背后传来赵四发的声音:“夫人——”宁芝寒惊喜地回过头。夜幕下,赵四发狼狈地扑过来,简单地说了事发经过,急问赵岱聪是不是回家了。霎时,宁芝寒如五雷轰顶,眼前幻化出赵岱聪坐夜船遭遇水盗的情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同样的夜,不一样的是令人畏惧的山谷。长江边的山大多高耸、险峻,毒虫猛兽出没,生死无有定数。在一个山谷里,赵岱聪和程时蕴紧紧依偎着,互相取暖。山风飕飕地吹着,间或一声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在逃过水盗一劫后,他们在岸边等了两天两夜,竟没等到一艘船经过。赵岱聪哪里能等,于是钻进山谷里找出路,程时蕴也以为能找到出路,结果两人都迷失了方向。他们在这山里已经转悠几天了,也没找到出路。

包袱里倒也有足够的银子,但银子在这种地方没什么用,他们只能靠程时蕴到处找野果子充饥。后来,他们想再回到江边等待船只经过,但也迷失了方向,两个人这一待就是十天十夜。

夜风冷得人透心彻骨,不管如何守礼,也无法敌过山里的寒气,两人白天继续找路,夜里就相偎着休息。但这一夜,赵岱聪睡不着了。怀中人儿的体温和呼吸夜夜考验着他的耐性和本性,每每有身体冲动的时候他都不得不将她移开一点,或者将熟睡的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挪到一旁去平息自己体内的欲望。他是君子,读圣贤书长大的他坚守着礼教的底线。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情难自控也很正常,但他认为那不正常,他不能娶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必须让她完璧待嫁。但他又是男人,孤男寡女在这深山幽谷,连日的饥饿哪里是野果子能填充的,连日的疲累又哪里是拥抱能得到安慰的,好几次他都险些控制不住。

赵岱聪让程时蕴躺在地上,默然坐到一边去,慢慢平复粗重的呼吸。其实,程时蕴并没有睡着,她每个晚上都睡不踏实,心上人就在身边,她爱如烈火却也必须控制自己,江湖儿女的个性让她可以不拘小节,也可以不顾任何人的眼光执着地爱这个男人,却不能违背在父亲临终时立下的誓言:终身不嫁赵岱聪,也不得跟他有肌肤之亲。如今,她能和他如此贴近,已经觉得被亡父的灵魂问责了。

程时蕴是活生生的人啊,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品尝过真正的男女之欢,多少渴望,多少无奈,多少痛苦,交织在一起,她禁不住泪水翻滚,滚烫的泪水落进了草丛。赵岱聪听到她细微的吸鼻子的声音,鼻子也发酸,低声道:“蕴儿,明天——我们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

程时蕴突然跃起来扑到他身上,大哭道:“聪哥,我不想守了,我也守不住了,你——要了我吧。”

“蕴儿!”赵岱聪狂乱地翻身将她压下去,粗重地亲吻着她,扯着她的衣服,“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也……守不住了。”他的话已含混不清。

这是很激烈的感情爆发,也是很正常的感情宣泄,一切都水到渠成了。然而,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嗤叫:“嗷啾——”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也像一声惊雷震动山野。一只巨大的蝙蝠从他们头顶掠过,呼啸而去。

赵岱聪猛然清醒,瞬间滚开,慌乱地扯起敞开的衣服裹住身子,颤抖道:“我们不能——那样做,蕴儿,芝寒在家里等我,裕儿……”

4

白银滩上的大荣桥历经岁月沧桑,数百年来横卧在濑溪河上,连通了对岸的居民。这座桥是明朝时修建的,之前通往对岸都靠小船。大荣桥是石桥,每一块石板都上千斤重,栏杆依靠着每个桥墩,雕刻着两条腾云驾雾的龙,龙头和龙尾分别在桥的两边。那两条气势磅礴的飞龙给大荣桥增添了无限神采,使得濑溪河更具灵气。

宽不过六尺的桥面中央,一条脚踏出来的凹槽既是明清两朝朝代更替的见证,也是明末清初数十年战乱造成四川荒凉的见证,更是九十年移民扎根四川艰苦创业恢复农耕再现天府之国胜景的见证。同时,这座桥是赵氏家族扎根万灵场万灵村三十年的见证,因为这三十年来,每每有损坏的桥栏或桥面,都是赵家出钱修复的。

白银滩还是那样繁忙,当宁芝寒的轿子从桥上经过的时候,运货的老板、上船下船转运货物的挑夫,以及河边等候渡客的船夫、河边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等等,无一不投来复杂的目光,然后三三两两低声议论。

“唉,赵家和程家的娃儿都被关起来了,这俩死对头会不会联手哇?”

“他们两家呀,都有头有脸有势力,各救各的人呗,怎会联手?程家哪肯向赵家低头嘛。”

“哎哎哎,程姑走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赵七爷回来?”

“嘻嘻!在外面那是干柴烈火,眼下不定快活成啥样儿呢,还回来?”

“赵七爷要顾儿子,程姑可就难说了,保不准根本没有跟赵七爷说家里发生的事。程姑那性子,离开了程掌门的限制,谁还管得了她?”

跟在宁芝寒身后的还有几乘滑竿,赵岱聪的三哥、五哥、六哥分别坐一乘滑竿。因赵岱聪是举人老爷,有政治地位,所以他的夫人宁芝寒的轿子走在前头。赵辅承和丫头小芬走在轿子边,看河岸两边的人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他们就知道在议论自家的事,但谁也没停下来。

从万灵场市集的弯道上走过来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她一身村姑打扮,明眸皓齿,脸如玉盘,眉黛如月牙一般,纤瘦的身材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似的,却不是那种招摇的大幅度动作,而是如清风拂过柳叶,似蜻蜓踏过荷花,每走一步都轻盈灵动。在要上桥的时候看到宁芝寒的轿子,便退开两步,目光自然而然落到赵辅承身上,在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微微含笑,眸光清亮如水。

轿子走到跟前,少女盈盈一拜道:“林娇见过七夫人。”说话间,赵辅承也紧紧地盯着她,两人目光相触,又迅速别转开去。

宁芝寒撩开轿帘,露出一脸憔悴,冲林娇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林娇的父亲擅长养蜂,一家老小就靠卖蜂蜜过活,林娇这是到万灵集市送蜂蜜。林娇对宁芝寒说,她爹让她等下送一罐蜂蜜过来,希望七夫人保重身子。

宁芝寒含笑致谢后,轿子和三乘滑竿走了,赵辅承还踟蹰不动,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娇俏美丽的林娇。

林娇压低声音道:“我也给你留了新收集的蜂蜜,等下我一并送去府上。”

“不,我……”赵辅承欲言又止。

“好啦,改日我悄悄亲手给你。”说着,林娇脸蛋上飞起两朵红晕。

赵辅承回到滑竿边,心还在突突地直跳,每次看到林娇都是这样的感觉,一路到荣昌县城,他那心似乎都没平静下来。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瘦弱不堪的林娇越发出落得美丽了,十四岁的林娇身体正在发育,好像几天没见,又大变了些,越发地让他时刻都想看到她。

宁芝寒一行来到县衙大门外,要是平时,赵家几位爷都可以进去,但今时不同往日,械斗事件闹大了,李县令不让几位爷进去,只让宁芝寒一个人进去。因为宁芝寒是赵岱聪的夫人,举人老爷的夫人,身份地位自然不同。

荣昌县衙里有几棵硕大的黄葛树,传说是明朝年间栽下的。荣昌县建制在明洪武年间,由明太祖朱元璋钦定,取繁荣昌盛之意。县衙经历了两个朝代,房屋已几毁几建,近些年才建成现在这座较为宏伟的房子,倒是院里的十几棵黄葛树越发繁茂起来,枝叶覆盖了大片地方,遮荫蔽日的,让县衙极有庄严气氛。

尽管连日的奔波操劳让宁芝寒显得憔悴,惊闻赵岱聪在长江上遭遇水盗至今生死不明又受到打击,但不能掩盖她作为宁家大家闺秀的风度和美丽,也没有失去举人夫人的气度和雍容。四十岁左右的李县令有礼有节地在偏厅招待她,吩咐衙役奉上好茶。

宁芝寒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大人,听说洋教成都教会横加干涉……”

“赵七夫人!”李县令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听说令尊去拜谒过总督大人了。赵七夫人,官府办案自有官府该走的程序,何况械斗事件闹得实在太大,洋教在四川到处传教,却没哪个地方发生这样的事。荣昌首开先例,你们赵家,包括程家,都该好好反省反省。”

宁芝寒诧异地看着李县令,心里嘀咕起来。前几次来找他,他的态度都较友善,赵家移民到万灵后,因迅速发家致富,成为荣昌新崛起的大家族,赵家祖上的荣光更让荣昌人乐意结交甚至攀附,平时见了赵家另六位爷,李县令都从来没有拿过多大的官架子,赵岱聪中举后,他对赵家更是另眼相看,今日一口官话,正说明械斗事件的严重性。

宁芝寒出了县衙大门,看见赵家三位爷拦着一个身穿黑色大袍子的中年男子不让他走,三人怒气横生地你一言我一语地痛骂那人,骂得那人还不了嘴。原来,那人是洋教在荣昌传教的薛教士,他四十出头,身材瘦长,看上去也蛮斯文的,宽大的教士袍子在他身上显得特别邋遢——当然也是大家看不惯那身行头。

薛教士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来四川,任务就是传教,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在其他州县,他带着女儿薛代思在荣昌。械斗发生时,就是他在万灵场某个客家移民家里讲《圣经》,原本是程家的一个弟子跟父母一起在听。

赵家三位爷恨不得将薛教士扯烂了、捏碎了,薛教士脱不得身,叫苦不已。宁芝寒也气愤,但见三位爷的做法不像话,便叫他们放了手。三位爷走后,她请薛教士到附近茶肆里喝茶,询问洋教目前对械斗事件的处理方法。

薛教士十分惊讶宁芝寒的态度,她表现得太冷静了。

宁芝寒之所以冷静,是因为事态越来越朝她无法控制的局面发展——与程家联手救出孩子们的计划失败了,便与洋教代表薛教士谈判,要他离开荣昌,从此不再在荣昌传教,希望再找机会面见总督,求他网开一面。

但让薛教士离开荣昌是不可能的,他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的传教士都看着呢,教会首领都给了他巨大压力。为此事,他这一个多月都吃不好、睡不好,才瘦成了这样。

与薛教士谈完后,宁芝寒一行又去监牢里看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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