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51700000022

第22章 我们的军长(7)

我一下抱住了他,抱住了我还怀疑这人是不是那个城山信一郎,他个子高了,嘴上长了短短的胡子,满口山东话,穿着一身和我一样的军衣军鞋,连一点日本人的气味都没有了。

我说:“你叫我们中国人同化了。”

他说:“没有。同志们开玩笑还叫我日本太君!”

他的助手说:“唉,你没看他干活时候那股犟劲,还象个鬼子兵!”

他从墙根石碾上抓起军装,迅速的穿好,打上绑腿,系上皮带,请我到他住处去。路上我问他:“你入伍当兵,怎么到了这里?”

他详细地把怎样被俘,怎样参加了解放军的汽车队来到了山东的经过告诉了我。他现在除去开车,还兼技术教员。

我说:“看来,你短期内不回国了?”

他说,今年有一批在解放区服务的侨民回去,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拒绝了,因为从参加工作,他就交代了自己的历史,共产党并没把他看作敌人,甚至也不把他当作俘虏。平等友好相待,反使他反省起自己罪责来。他是知恩必报的。他愿一直服务到全国解放再回国,这一生总算作了件有价值的事情。

他和助手两人住在临街的一家民房里。汽车队不用背着背包行军。他又有技术津贴,组织上分到战利品也会照顾他这个国际战友,所以那天我吃了顿比过年还丰盛的午饭:美国罐头,花旗桔子汁,燉了一只鸡,还有他们车队带来的熟牛肉。我头一次见到划根火就能把罐头底点燃烧汤的美国军用罐头。那盒里除去饼干、果酱、牛排,还掏出来两支香烟一包汤料。除去我们三人,城山又招呼来了队长和指导员,后来又拉上了房东老大爷,来了次热热闹闹的真正的会餐。

吃饭时,为了增加点欢乐气氛,我说起在轻金属厂认识城山的历史。谁知刚提个头,城山脸红着把我打断了,连说:“别提那个,再说你要把我这点欢喜心情破坏了!”临走时,他送我出村,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让我讲咱们过去的友谊?这并没什么不好嘛,你那时对我的态度就和别的日本人不同。”

“没什么不同!也许更可耻些。侵略者还是明明白白露出侵略的本相好,不该用伪善来骗人!”

我奇怪的说:“你那时是伪善的吗?你只是个普通工人……”

“普通工人为什么不在日本干活要到中国来?因为中国工资高。一样的技术日本工人比中国工人多拿几倍钱!这钱是从中国工人手里抢来的!再说干的什么活呢?不是为帝国主义者掠夺中国的资源吗?我不认为只有日本军人的手上才沾了中国人的血。我这样的人手上也不干净。可我还同情你,劝你不要偷东西,我有什么资格这么想?这么作?你说起那些事来我难过!这两年我学习不少东西,开始学着作好人了,别再提过去的事,叫我看不起自己。”

对这次见面,我和同志们议论了好几天。第一次看到一个外国人思想转变,所以很兴奋。本来是约好互相通信的。但我因为忙,一直没给他写,也没接到过他的信。不知是他也没写,还是写了我没有收到。时间一长,我以为他会回国的,也就不写了。

我从汽车修配厂出来,又走了一两个地方,在外边吃过饭刚回招待所,城山便来敲门了。他叫我上他那屋去谈,说喝水方便。我以为他夫人会招待我们一下。过去一看,茶、烟虽摆好了,她却不在。我问:“夫人呢?”他说:“赶庙会去买东西了。她走了倒好,免得我们说话她瞎打岔。”

我开宗明义就问他:“上午在厂里,为什么我用日语跟他打招呼他那么不安,而且说听不懂我的话?”

“我习惯了,从不在人前说日语。在地区厂里还有一个日本人,我们俩见面也不说日语。”

“怎么会养成这个怪习惯?”

“**********。”

“**********也冲击到你头上了?”

“没有,大家对我很客气。领导上,包括军宣队,对我也很客气。不过是朋友们都远离开我了,所有的中国人都不敢跟我来往。厂里只我们两个日本人,当然还要谈谈说说,可一说日语,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你,充满了怀疑和反感。我们就约定不再用日语。一个外国人,事事要人提醒多不好!”

“这么说,你当真把日语全忘了?”

他摇摇头:“我思索的时候还用日语。我只有这一点还是日本的了,不能把它忘记。”

说完,他沉默下来,目光有点黯然。

为了打破沉寂,说起我去年到日本时的观感,讲那里的工作效率,管理方法,新型建筑,物质文明。他听着,偶尔也附和着说一两句:“是啊,变了,全变了!”但兴致始终没有重打起来。我说:“你也变了。战争年代我见到你,你是很开朗,很活跃的,怎么现在这么郁闷?”

他笑笑说:“老了,我六十多了。”

我说:“我也五十多了,可心情还很年轻,常常忘记自己是年过半辈的人。以致孩子们总说我不象个爸爸!”

“你不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吗?”他脱口而出说,“我总是作客人!从小时送给伯父起就作客人,整整一生。有时候是不受欢迎的客人,有时候是受到亲切关怀的客人。可总是客人。”

说完,他又沉闷起来。

我在咀嚼他这几句话的含意,没有再向他提问。身在异国,总有一种作客的心理,这不难理解。但他为什么不回去呢?当真是由于女人的原故?

“我不久前回去了一次!”他仿佛听到我心中无声的提问。“发现我在日本,也还是客人,也许比在中国作客人更糟。我在这儿到底是熟客呀!而且主客之间相处的还融洽。在海那边,我却是生客。唔,实在是比客人的地位更糟。”

我不再提问。我发现这个人越问他越不肯开口,让他沉默他反会自己耐不住讲起来。

果然,不一会他又慢吞吞地说起来。

中日建交之后,他联系上了自己的母亲,得知他的两个弟弟都在战争中死去,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他想回去奉养她,可是他有了老婆,并且抱了一个孩子。带两个外籍亲属回去费点事,他老婆也不大放心。女人再粗,也有她精细的天性,她建议先办理探亲,回去看个究竟。

今年春天,他和妻子两人回去了。母子相见,抱头痛哭。没见过面的儿媳按日本风俗郑重地行了初见礼,邻居们、亲戚们轮流的来探看,请宴,热情是够热情的了。可他总觉得这热情后边还有点什么冷冷的东西。人们总是找个题目跟他打听旧事:大正年间这村着过一次火,是从你家烧起的吧?噢,不是,是昭和三年呀。不是从你们家,那是谁家?对了,是谷川家,谷川是你们东邻吧!怎么,是西邻?瞧你这记性,真好。我记得你那时还小得很,常在你家南边那地里捡稻穗!怎么,你家南边没有地……人们查来问去,仍不放心。写信把他在北海道的伯母找来了。伯母见面之后,一下就肯定他确是城山信一郎,同时提出他早已过继在她的名下,应当去继承她的宗祧。因为伯母的儿子也在战争中失去了,需要有人照顾晚年。于是两个老妯娌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你当年养不起时给了我,现在要人扶持了又想要回去,这不合法;一个说你早已把他撵出去了,从小一个人流浪到中国,怎么现在还有脸来认亲?城山表示两位老人可以同住,都是自己的母亲,可是两个老人却都说:“人只有一个母亲,你说你承认谁?”他很为难,只好回中国来,让他们去协商出头绪来再说。

我听了笑起来。

他问:“你笑什么?”

我说:“这些家务琐事,值得你情绪如此灰暗吗?”

他叹了口气:“你把事看简单了……”摇摇头把下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城山夫人的说笑声:

“这些老农啊,可真不怕钱扎手,就这么一只鹅,要我九块钱,还说不定是黄鼬咬死的!韭菜呢,简直是论根儿卖了……”

她推门进来,先朝我点点头,转脸就问城山:“炉子捅开没有?”

城山有点紧张了,站起身说:“我以为还早,现在捅也不晚吧!”

“你看看,哪个老爷们象你!支一支动一动,拨一拨转一转,我告诉你,你们日本那套大男子主义在我们这儿可行不通,我们是解放妇女!”

城山笑笑,拿起铁筷捅火去。这女人一边从草篮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对我说:“要不是看这个老实头孤零零的可怜,我真想跟他散了!外国人,就是跟咱们的人不一样!”

我本来就对她印象不好,便毫不客气的顶他一句说:

“工资挣的多,又没负担,又是头婚,不好找呢!”

“工资多是前两年,现在一个社员种半亩韭菜就比他挣的多!没负担?他妈现在就揭不开锅了!我叫他接到中国来,他说老人生活不习惯。回日本?这点退休金在中国是个钱,到那儿连十颗白菜都买不到!喝西北风啊!日本的西北风比中国的稠乎啊?”

我问:“老太太以前怎么生活的?怎么一下会揭不开锅?”

她说:“以前不是说他战死了吗?政府发抚恤金哪!他忽然活着回去了!人家不光不发了,还叫赔以前发的三十多年的,加在一块一二十万,把我卖了还不够还帐的呢!上回有个地方来信,叫他写材料,说明他是怎么离开军队的,为什么没进俘虏营。我告诉他,就说真城山死了,他是冒充的。叫他们接着替死城山发抚恤金。他不去日本,不当日本人,这些年不也活过来了?”

这时城山进来,报告火已捅好,她提着鹅走出去。对我说:“他上午告诉我了,你们是老朋友,你在这吃饭吧,难得有个他愿意说话的朋友来,你多开导开导他。”

城山显然已经听到她刚才对我讲的话了。坐下后慢慢地说:“过去他们估计我死在战乱中没有统计,现在发现我还活着,认为我算是自动离队……”

我说:“你可以解释一下。”

“我解释什么?”他呼的一下站起来说,“我一家人弄成这样,应当是发动战争的人向我解释!我什么材料也不写!你开除我的国籍吗?你能把我身上的日本民族的血液抽出去换上别的什么吗?我大不了在这世界上永远作客人,可我还是日本人!”

他坐下来,缓了口气,有点颓唐地说:“我爱日本!”

我说:“你也并不总是作客人。在解放战争中,在你的工作岗位上,你没拿你自己当客人,我们也没拿你当外人。”

“是的!所以我退了休还工作,不要补贴。工作的时候,我安心,我满足,我踏实,这比钱可贵。我为工人阶级工作……”

他们预备了好几样菜。夫人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动手。女人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挽袖子,打下手,甚至拧热毛巾替他擦汗,把沾在胸前的肉屑替他摄下来。我发现这女人虽然粗俗,倒是当真体贴他,爱护他的,所以到吃饭时,我端起一杯酒来说:“朋友,你说你到处作客是不对的,在这个屋里,你不是主人吗?”

“是的,是的!”城山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嫁给个外国人,是件烦恼事,我很感谢她!”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扯这些干什么?”女人带点撒娇地说,“反正我不叫你一个人回去!”

“我回哪儿去呀?”城山喝了酒,用力的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这晚上,我好久好久没有合眼,想把它写下来,又觉得太戏剧性了,不象真的。

在东京的四个中国人

一走出国门,生活的轮子似乎就旋转得快了。十二点到成田,二点到东京的八王子旅馆,三点半中元就陪沙舟到二楼的报到处报到。沙舟的舟字刚写完,几个记者就把他绑架似的拥到一个角落。一边提问题,一边就象雷阵雨要来之前连续闪电那样亮起闪光灯。

“听说您作民族史的学问,完全是业余自修的,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样从工厂学徒、解放军战士变为学者的?”

“您这篇论文的内容是有意去探求的,还是无意得之的?好像您在一篇文章中说是无意得之的。”

“您的太太是维吾尔人吗?她漂亮吗?信不信******教?”

“您爱不爱吃拉面?”

中元毫不客气,连推带搡,杀开一条出路,把沙舟拖出包围圈,钻进电梯,下到地下一层,转个方向又从搭电动楼梯升到大厅。对沙舟说:“你赶快回房间洗个澡,休息。五点钟我来接你去参加酒会。”

“我送你到门外。”沙舟说,“你为我这么张罗,太不落忍了。”

“别客气。”

“你才别客气,有说话这工夫我已经送你到门口了!快走吧,别瞎耽误工夫!”

中元无可奈何,咧咧嘴任凭沙舟伴送着出了旅馆大门。他的车存在一百米外的停车场,到门口他叫沙舟停下,自己快步奔往车场。沙舟站在那里出了会神,没注意从什么时候身边就站着了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士。

“先生,国语说得这么好,从香港来的吗?”

“不,北京,”他打量了一下,女士穿着黄裙子,黑上衣,鸭蛋脸、荷叶式卷发,说不清多大年纪,总有二十四五岁或者再多一点。

“你是香港来的?”

“台北。”

“旅游?”

“家父要来观光,我陪他玩一玩。可以请教贵姓吗?”

“沙舟,沙漠里的船,骆驼的意思。”

“您的样子可不象骆驼,比骆驼漂亮得多。”

“谢谢,您贵姓?”

“免贵姓冯,冯婉如。”

“噢,典型的中国名字。”

“是的,台北人取名,传统味的多,我发现北京人取名字倒是更洋化些。郎平,杨茜,王蒙,白桦。您这沙舟两字也是新派的。”

“您好像知道不少大陆人的名字。”

“这都是名人,外国人都知道。”

一辆出租车开来,冯婉如笑着说声:“再见!”坐进车子,车子开走了。

这个台湾人给他留下印象很好。爽朗热情,跟他想象中的台湾人不一样。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相比,中国人之间共同的东西仍然更多。

路过小卖亭,他买了一包海带块。海带压缩成水果糖大小,用玻璃纸包着,有十来块。洗过澡,从冰箱取出一瓶清酒,用海带块当“药引子”把它送下去,就仰面朝天睡了个好觉。电话铃声把他惊醒时,他好久弄不清自己是躺在什么地方。

电话是中元来的,来接他去参加欢迎酒会,中元在大厅的吃茶室等他。

酒会是在“丸之内”一个文艺中心举行,从新宿走过去,要二十分钟。五点钟,在东京正是交通拥挤的时辰。

中元聚精会神地开车,只是到了人少的地段才抽空跟他说一两句话。

“休息了一下吧?”

“一觉睡到现在。”

“明天下午是你发言,你的日语演讲没问题吧?”

“现在才问这个,不晚一点吗?”

中元在中国一个出版机关当过四年专家,和沙舟同室办公。中元回国之后,沙舟调到研究部门工作。中元是研究西域史的。前年他去新疆考察,研究所派沙舟陪同。两人经历了一两个月的艰苦跋涉,交情深了一层,无话不谈,不讲客套。

沙舟小时候在兵工厂当学徒。日本投降后,八路军解放了那个城市。解放战争打起来,解放军临撤走时要把工厂拆掉搬走,沙舟帮助拆了机器,和机器一起参加了革命军队。机器运到根据地,因为战争形势紧张、坚壁在山洞里,沙舟当了兵。沙舟学徒前上过六年小学,六年小学在革命军队中那时便被看作知识分子,一参军就当了宣传员。全国解放时他已经当了副指导员了。这个人爱学习,全国解放,他认为今后革命要靠知识,便请求进学校学习。在工农干校补习了两年文化课,考上了北大哲学系,不知怎么一来,五七年他出了点事,临毕业把党籍弄丢了。毕业后先劳动了几年,后来分配到一个中学管理图书,这中学开设在一个旧庙里,图书馆接受房子时顺便接受了一批佛经,他随手看了两本看上了瘾头,从此自修起佛学来。从研究佛学历史又涉猎了西域的文化。打倒“******”后,他试探地写了几篇关于禅宗各派的论文,送到哲学杂志,竟然发表了。这正是个百废待兴的时代。七十年代末懂佛学的人跟市场上的蛤蟆镜一样,成了热门货。那个杂志属于一家出版社,这出版社急需懂哲学的编辑人材,便把沙舟调到了出版社。随后两年他的问题经过复查改正了,恢复了党籍,就又调到了研究机关。

去年他第二次去新疆、考察佛教东传的路线。走在高昌与北庭之间,无意间发现一座炼铁遗址。他自学过日文,又爱看闲书。记得中元送他的一本书中,一位日本权威学者曾断言这一带不曾出过硇砂。这一带出不出硇砂,关系到历史、地理上许多记载如何解释,这是个专题,咱们不必多说,多说了读者也未必有兴趣,知道这是个不小的题目就行。沙舟便把他的发现,他的推论写信告诉中元。中元本来就怀疑那位权威的定论的可靠性,可是没有反驳的根据。一看这信,大为赞赏,自己动手译成日文、送到日本一个学术刊物发表。骤然在日本学术界引起了重视。中元是日本西域学会理事,今年学会在东京开年会,照例要请几位外国学者参加。中元就提出请沙舟赴会。学会同意了,他又写信给沙舟的工作单位,希望单位也支持这事。经费由日方负担,但要沙舟准备一篇日语的发言,据他对沙舟的了解,认为这对沙舟来说并不困难。文章不用新写,只把那封信充实一下,改成演讲稿就可以。

单位认为这是有助于促进中国和世界学术交流的好事,坚决支持,就不知他有把握用日语发言没有。沙舟把牙一咬说:“组织上叫我去,我就有把握不辱使命。”

稿子是他请搞日文的同事翻译的,还请电台一位日语播音员示范读了一遍,录下音来。近一个月,他除去吃饭、睡觉,把一切业余时间都挤出来,对着录音机“鹦鹉学舌”。这是件哑巴吃黄连的差事,他只是自学了日本语法,跟电台念了一年“日语初级教学”。看本书还可以,说口语,只能是“早上好”,“请用茶”,“顶好没有”这种水平。中元说相信他能念论文,不是请他出国心切就是故意替他吹嘘,实在“水分大大的”。

中元一问,他想起这一个月所受的苦处。

他责问中元说:“你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来问我这个?”

中元说:“我知道你这人只要一逼,多困难的事也会办成。咱们在新疆时你就是这样的。来开会的都是民族学学者,大家重视的是论文内容,日语发音水平差点,不会计较的。”

“那你怎么又问我有把握没有呢?”

前边过一个立交桥,车辆多了起来。中元没有马上回答。等车子转到体育馆后边比较清静一点的街道上,中元告诉他,可能有从台湾来的人旁听会议。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会有意吹毛求疵找大陆代表的麻烦。中元是热心致力中日友好的,万一出现不愉快的事,他无法向中国朋友交代。

沙舟有一点紧张了。带点自嘲地说:“那怎么办?还能临阵脱逃吗?”

中元说:“如果你真没把握,就由我替你读发言稿,你推说身体不适就完了。”

沙舟认真地考虑这个建议,一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问:“你寄去的名单里,并没有台湾代表。怎么现在又有他们了?”

“不是代表,是列席!”

中元解释说,这个学会的开会经费,是募捐来的。捐款超过五十万日元的,可以享受荣誉来宾待遇,能列席会议,并且参加酒会和招待会。他管学者的组织工作,并不过问募捐的事,直到前两天发列席证,才知道有台湾人委托东京的代理人捐了款,并且领走了列席证。

那个台湾捐款的人,曾询问过,沙舟先生是否一定来参加会?如果保证沙舟到会,他才认捐。大会工作人员告诉他,“先生要捐款,我们欢迎,但除规定给赞助者的优待外,不接收任何附加条件。”那人又说,他非常希望亲耳听到沙先生的演讲,他还表示如果沙舟先生由于经费问题出席有困难,他愿意负担沙舟本人的全部经费。大会工作人员立即告诉他,本会只收为大会的捐款,不接收对个人的资助。

中元说:“对你这么关心,难道没有一点目的么?”

沙舟从没想过会有人在海外打他的主意。

中元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补充说:“我不是说对你有什么安全上的威胁。但是会不会找点小麻烦,弄些小动作呢?所以我越想对你的日文发言越不放心了。”

沙舟还没回答,车子已到了酒会会场的花园门外。

虽然名日“欢迎酒会”,请的客人却不仅仅是来参加年会的学者。文部省官员、通讯社报社的记者、电视台人员、赞助人、后援会……足有四五百人,挤满了花园深处的一座大厅。沙舟的文章在日本西域史学界,引起了轰动,中元很为自己的朋友骄傲。他领着沙舟四处走动,把他介绍给一个个的熟人,沙舟带来的半盒名片,不一会就送光了。他觉得又累、又热,他说:“中元君,咱们也找个地方停一会,吃点什么好不好?我的肚子还空着。”

“好,我也觉得该吃点什么了。”

他们挤到长长的台子前,顺着次序,用盘子装了些生菜、烤鸡、生肉片和鱼片,端了一杯兑了冰水的威士忌,躲到一个大柱子后边去吃。中元一边吃,一边用眼看着四周,一发现有熟人可能要走近,就示意沙舟转个方向。免得人一走近又要招呼、介绍、寒暄。人只有一张嘴,说话就顾不上吃喝,酒会是有时间限制的,弄不好人家宣布酒会结束,自己肚子还大半截空着,散会后还要找地方吃荞面条去。

转了几次方向,沙舟直感到暗处有什么人在一直注视他,他就悄悄朝四外搜寻。眼睛转到左前方时,果然和一对正盯着他的视线相遇了。但是只一对视对方就躲闪开了。追踪看去,只见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对襟小褂一晃,一个微微有点驼的后背钻进人群,迅速消失了。

这闪闪避避的迹象,引起了他的警觉和好奇心。他装作去加酒,离开中元,迅速地在大厅里搜寻了一圈,走完整个大厅再没见到一个穿中式服装的人。

他转回时,中元已经吃饱了。这时花园中的小舞台上,开始了古琴和能的表演。中元问沙舟是继续吃还是去看看?沙舟想到园中再搜寻那件对襟小褂,便放下盘子,随中元出了大厅。

园子里很幽静。池旁、树下都有人徜徉小憩,各式各样的服装,千奇百怪的饰物,把庭园的日本风格都冲淡了,可就是没有中式服装。

他和中元来到小舞台前,看四个日本古装女优演能乐。声音低沉,动作缓慢,沙舟看得很乏味,但他仍象一个小学生硬着头皮听自己听不懂的数学课,恭恭敬敬把它看完,这时已是十一点了。

中元问他:“你到底打定主意没有,发言是你自己来还是我代劳?”

沙舟说:“明天上午开幕式,下午不还有半天闲空吗?我再复习一下试试,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中元的家住在上野那边,沙舟不要再坐他的车,登上大会的旅游车,回旅馆去。

沙舟的房间,在52楼。他取了钥匙,打开门。灯亮之后,他感到房中变了样,细一看,小圆桌上多了一个很精致的竹篮,篮中装满金银两色闪亮的塑料丝,塑料丝上用芒果、柑桔、香蕉和一个白兰瓜摆成一个花好月圆的图案,篮系上拴着一个纸片,上边写着:

献给

沙舟先生TFLG

沙舟按铃找来女侍,问她这东西谁送来的。

女侍说了好长一段话,沙舟大部分没听懂。他拿过笔和纸请她写,她写道:“一阶,电话、取。”

沙舟总算明白了,一楼大厅来电话,叫她取来的,并没见到送礼的人。

沙舟坐到沙发上,对着这一篮水果出神。不一会,他就把一个接一个信息点联成了一条线,用这线勾勒出一幅草图:

日本报纸上发表将邀请中国学者沙舟到东京赴会的消息。这消息被台北一个组织注意到了。他们觉得沙舟这个人或他所知道的某些情况对台北有用,立即派人到日本以捐款换来列席证。但他们的目标是沙舟本人,所以提出以沙舟到会作为捐款的条件。这个要求被碰回去,他们仍不放心。他们认为沙舟如不能来,最大的原因可能是经费困难,于是提出愿提供沙舟的一切费用。但大会是有章程原则的,又把他们碰了回去。他们抱着侥幸的念头还是捐了款。代表报到这一天,特意派出冯婉如前来侦察,看沙舟是否真到了东京。冯婉如见到了沙舟,回去作了汇报。她的上司仍不放心。亲自到会上验证一下她的情报是否可靠。这个人在酒会上果然见到了沙舟。但因为太急切的观察,被沙舟发觉了,于是匆匆逃出了会场。逃出会场后一分析情况,认为反正被沙舟发觉了,再隐在暗处已无意义,便索性送这一篮水果来,宣布他们存在。并试探一下沙舟的态度,看有没可能进一步和沙舟取得某种联系……

事情想到这儿,一切都合情合理,再往下可就胡涂了。他们为沙舟这个人下这么大本钱图什么?一个研究历史的会有政治、军事情报吗?要暗地侦察沙舟,偏在一片西装之中穿一件中国小褂,就怕他认不出来吗?这一篮水果到底能试探什么呢?

沙舟还想再探讨下去,但反特小说提供的推理知识就这么一点,再往深里想就没用了,他赌气拿起一个芒果,掂了掂,问道:“你会爆炸吗?”

他撕开皮、狠狠地咬了口,芒果没爆炸,味道很好吃,但吃过后他更觉出饿来了,才想起在酒会上并没吃多少东西,就又吃了一个柑子。

第二天开幕式只用了两个小时,十一点就散会了。沙舟昨晚上很晚才睡着。脑袋一直发晕。他想散散步,在外边找个地方吃午饭,再好好睡一觉,下午读发言稿。

他从旅馆后门出去,穿过马路往西新宿车站方向走。昨天赴酒会时曾从那里经过,似乎看见有几家小饭铺。一路上他随便浏览着商店的橱窗。日本饭馆现在又添了新花样,凡卖定食的,都做好几份样品,标上价钱,用塑料纸罩好摆在橱窗里,既引动你的食欲,又便于你根据自己的财力选择。沙舟看过几家,不是觉得过于菜肴清淡,就是颜色太浓艳,象塑料做的假花。决定还是找一家中华料理店比较保险。他来到个小十字路口,正考虑往那一侧走,冯婉如手中提着小皮包,轻轻爽爽从左边走来了。她见沙舟,站住了脚。

“冯女士!”沙舟笑道,“真巧,又碰见了。”

“还有更巧的,我刚刚看了这份报!”

冯婉如打开手中的小皮包,从里边抽出一叠报纸,举起来摇了摇。

沙舟问:“有什么新闻吗?”

冯婉如翻开一页,送到沙舟面前,上边印着沙舟的照片、和四分之一版面大的介绍文章。

冯婉如说:“看了对您生平的介绍,我作为中国人为你感到骄傲。一篇论文就否定了日本人几十年来认为不可动摇的结论,真给中国人争气。”

沙舟说:“我只是在一个问题上改变了那位权威人士的论断,别的许多方面,人家还是很有成就的,科学么,总是在后人修正前人谬误中前进。”

冯婉如说:“您谦虚了,如果有机会,很想多向您请教。”

沙舟看了她一眼说:“不敢当,同乡么,有机会多谈谈。”

冯婉如说:“太感谢了。您现在上哪儿去?要我帮您作点什么么?”

“我想找个中国饭店去吃饭,不用劳动您,我自己去找就是了。”

“这边有个‘淮扬春’,”冯婉如笑了笑说,“颇有点名气。而且是亲大陆的华侨开的,去那里您也放心些。”

沙舟说:“在外国还分这个么?只要中国人开的饭店,卖中国饭,我一样去吃!”

冯婉如说:“您真爽快,好,再见。”

沙舟走出没有多远、就后悔刚才说话冒失了。他碰到第一家中国商店,招牌上果然涂了个他看着极反感的标志。他这才明白冯婉如说明“淮扬春”政治倾向的目的。

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路?

“淮扬春”就在十几步开外的左侧。日本式铺房,修了个中国牌楼式的门脸,横匾黑漆金字,是去年到日本开画展的一位北京国画家新写的。店堂不大,只放了两张圆桌和三组“火车座”。天花板上吊着五盏宫灯,两面墙上悬了二三幅国画。迎面墙上一架镜框,是******同志接见华侨代表大幅彩色照片。这家店没有样品在橱窗陈列,墙上却贴着菜谱,卖“清蒸鲥鱼”,“鳝糊”,“桂花肉”等江苏菜。另有两个单条,写着“三鲜饺子”“苏州汤面”。三鲜饺子卖二百日元一份,汤面卖三百日元一碗。沙舟一看,心想怎么会这么便宜?因为他住的旅馆里,也有个中华料理餐厅,那里的客饭是七千日元一份。老实说,在那儿吃三顿饭足够他在国内半年的伙食费。旅费和住宿由大会承担,伙食费是自己向国家实报实销的。沙舟暗自决定,今后决不在旅馆吃饭了。便找一个火车座坐下来。

一位穿喇叭袖、圆襟小袄衣、扎白裙巾的女服务员笑嘻嘻地走近,用日语问:“您来了,要一点什么?”

沙舟说:“一碗汤面。”

“是了,一碗汤面。”

说完,女服务员还不走,象是还等他继续要。沙舟说:“谢谢,就是一碗汤面。”

女服务员笑了,说了几句日语,可沙舟听不懂,问她。

“您能说中文吗?”

服务员说:“噢,光有面,没有菜,不好吃!”

沙舟问:“嗯?面里没有菜吗?”

这时从店后走来一位穿中式丝绸长衫、白袜黑鞋,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离桌子三五步远、定睛看了一看,问道:“您是沙舟先生吧!”

沙舟连忙起身说:“是的,不敢动问,您……”

“小店店主,盛怀远,”盛怀远送上名片说,“今早我才在报上看见您的照片和介绍,恭喜您的文章为祖国增光!”

沙舟看名片上印着,盛怀远还是华侨总会的干部,忙伸出手去说:“盛先生热心侨务,非常敬佩。”

盛怀远说:“自己人到家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后边坐吧!”

沙舟说:“我随便吃一点东西,下午还有事,不打扰了!”

盛怀远说:“那我陪您喝一杯酒!”

盛怀远吩咐了服务员几句话,便在沙舟对面坐下来。笑着说:“中午随便吃一点,晚上有空,我为您洗尘,不知肯不肯赏光?”

沙舟说:“初次见面怎么好叨扰呢?”

盛怀远说:“在海外住久了,见到故乡来的人就分外的亲。听您说话是北京人,我父亲和我都在北京出生的。美不美家乡水。能够幸会,我总想听听乡音叙叙乡情,在我这儿总方便一点嘛!”

沙舟问:“您原来住哪里?”

盛怀远说:“住西单石虎胡同,先祖在邮传部当差。邮传部就在六部口北边,去年我回国观光,看到已经改作教育局和文化局的办公楼了。我还得到文化局同志的允许,到里边照了几张相,拿回来给家父看。他说文化局食堂,倒还是当年邮传部的旧房子呢!”

服务员送上啤酒,两人喝了一两杯。沙舟想起冯婉如的话,便问道:“听说在东京作生意的华侨商店,还有不同的政治倾向,那顾客有分别吗?”

盛怀远说:“少数人还有抱着过时的观念的。但大多数人是不分彼此,都是中国人吗!台湾迟早还不是要和大陆统一?我把******同志接见我们的照片挂在正中,表明我的立场。可不论哪方面来的同胞,我全欢迎。”

沙舟说:“华侨同胞、有特殊条件,应当多为祖国统一尽一分力量,我赞成您这种态度。”

盛怀远说:“我尽自己力量去做。总会有好结果。昨天晚上有位台湾同胞到我这儿来喝酒,进来时一副丧气样,我陪他谈了谈,思想开通了,临去时高高兴兴,今天还特别派人给我送了一把花儿来致谢,您瞧,这就叫诚能感人。”

沙舟说:“欧?”

盛怀远以为他不相信,立刻转身到柜台后连花瓶一起抱来了一大束鲜花,是衬了绿叶的红白两色玫瑰,花儿吊着一个纸签,上写。“怀远先生清供,TFLG。”

沙舟忙问:“您和这位先生熟识吗?”

盛怀远说:“只见过一面。”

沙舟问:“您知道他的来历?”

盛怀远说:“我只知道他是从台湾来的游客,一周前才到东京。我问他在哪一界恭喜?他说教书。”

沙舟说:“我收到一篮水果,签名也是这几个字。”

盛怀远说:“他可没谈到给你送水果的事!”

沙舟问:“昨晚他和您谈了些什么呢?”

盛怀远说,昨晚七点钟左右,这位先生进了店。进来时就带了几分酒意了。他先站着,看看菜谱,等转身看到******同志接见华侨的这张照片时,说道:“噢,你们是大陆那边的。”说后扭身要走,盛怀远拦住说:“大陆也好,台湾也好,不都是中国吗!为什么这么见外?”那人一笑,就坐下来,要了二两茅台,一盘香酥鸡,一份煮干丝,就自斟自饮喝闷酒。因为这时已过了饭口,隔不远的一条街叫歌舞伎町,是有名的“堕落区”,这条街就格外冷清。店中没有别的客人,盛怀远便替他斟了杯酒,和他搭讪。

“听您这口音,也是北方人?”

“祖籍广东,先祖在天津落了户,作进出口生意。我是在北京长大的,小学在汇文小学住校,中学在船板胡同汇文,大学在燕京。”

“现在呢?”

“处处无家处处家!”那人摇摇头,喝口酒说,“狐死首丘,我不论在哪儿住,都把窗口向着大陆的那间屋选作卧室,我相信,这样作梦才能作到还乡梦。”

盛怀远说:“我也是这样,近几年来,我每年旅游一次,每次都回北京。其实,北京我已经没有亲属了,连老朋友也没几个。可我只要在北京街上走走,换上干部服挤几回汽车,遛两条胡同,甚至跟饭馆的服务员拌几句嘴,跟百货公司店员吵几句架,就又觉着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有机会这么走,不容易!”

“其实,回去还是看见的好事多。前年回去街上还一片白沙沙的水泥砖和黑油油的柏油路,去年回去住户的窗前屋后种上花养上草了,今年再去,嘿,有了街心公园了。前年回去看见有个体户拉三轮,我觉着比以前活泛了点;去年回去就见到了农民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往城里来卖西瓜;今年呢,我在东单看见一溜三辆大旅游车,写着‘个体户旅行汽车,唐山、天津、北京三日游!’您说,这叫不叫日新月异?大的方面更说不完了!别的不说,就讲北京新建的这几个住宅区吧!以前的肃王坟,现在叫劲松,大楼起来了!西便门,那是上白云观雇驴的地方,现在也是住宅区,大楼起来了,还有……”

“那是人家。人家吃过苦、玩过命,如今得了善果,应该应分!有咱什么?”那人又喝了口酒,叹了口气。

“您这话就有点离弦了不是!人家是谁?中国!咱是谁?中国人!我跟您说句体己话,我祖上在前清也是赫赫有名的名臣,我的亲戚在镇反的时候没少受罪,一句话,中国共产党当了权,我有不少损失。我也骂过他们,以前我也赌过誓,决不跟他们接触。我觉着要是中国不革命,我总不致于落到这份上,再损也不致于当饭店掌柜的!”

“可听您刚才那口气,倒象洗过脑的!”

“没错,洗了脑了,是我自己洗的。这几年大陆上来的人多了,我跟他们谈的多些,也看了点他们送我的书报,我忽然琢磨透一个理:改朝换代,自古有之,只要改的对国家对民族有好处,个人进退算什么的?炎黄子孙为国为民作这么点牺牲有何可怨呢?我不是说新中国样样都好,‘**********’,干了多少缺德事,共产党自己都彻底否定了!不管新中国有多少缺点,有两样事您总不能不服,一、那儿没妓院没乞丐,没有歌舞伎町,没有黑社会作人肉买卖,逼良为娼、诲淫诲盗;二、中国人在洋人面前再也不矮一头。外国人不能在中国横行霸道了,基辛格、尼克松、里根,要商量事你先上中国来。你来我去咱们平起平坐。朱建华跳得高,女子排球打得好,你得升中国国旗,你得奏义勇军进行曲,这就叫扬眉吐气!我说您哪,犯不上为自己一点事犯愁,干吗放着宽处不想想窄处。佛家云,境由心造,退一步海阔天空……”

正说到这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士推门走了进来。朝那老人看了看,叫道:“老爷子,您离开会场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一顿好找。快十点了,回去吧。”

她替老人付了帐,扶他上了门外等着的出租汽车,匆匆走了。今早上就叫人送来这束花!

沙舟问:“那女人是不是穿着黄裙子、黑上衣,鸭蛋脸,荷叶头?”

盛怀远说:“是的,她自称姓冯。您也认识?”

沙舟点点头说:“这位女士我认得。那位老先生或许也见过。”

盛怀远说:“那昨晚上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打听国内的事。您比我知道得多。能介绍得更好些。”

盛怀远说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沙舟久久地在脑子里思忖这两个台湾人,总觉着有点古怪处。

回到旅馆,脱去上衣,急忙上床午睡。借着酒劲倒是睡着了,可睡着跟醒着差不多,脑子里乱乱哄哄,人影恍惚,总有那两个台湾人纠缠。睡了约半个小时醒了,醒后比没睡时头脑还昏沉。他知道再也睡不着了,就到卫生间用稍凉些的水冲了个澡,然后披上睡衣读发言稿。不念还好,这一念才知道二十多天的功夫白费了,那股熟练劲坐了趟飞机全跑了。读起来别别扭扭,结结巴巴,感情呆板,连重音都找不着地方!看样这丑要出大了。

一次读不顺,从头另读,越读越不顺嘴。他又急又气,懊丧的把稿子一扔说:“算了!干脆请中元去读!”

电话铃响了。

一听就是冯婉如。

“是沙舟先生吗?”

“是的,您是冯小姐?”

“打扰您了,有点事求您,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尽力而为,什么事?”

“家父也在东京,看到报上的介绍,对您十分景仰,很希望能见到您,不知道对你是否方便?”

沙舟心想:来了!这件事不了,是绝对不得安静了。就说:“同胞相会,大喜的事,能有什么不便呢?”

“您看,什么时候合适?”

沙舟想,是吉是凶、早晚总要亮底,还是早点弄出个究竟好。反正稿子是念不成了,便说:“今天就好。”

“什么地方呢?到您那儿去也可以,或者在街上找个地方更方便。”

“一切遵命。”

“就在淮扬春好不好?那里您算是熟地方了。”

“可以。”

“四点钟,我们在这儿恭候。”

沙舟看看表,已是三点二十分了。知道他们是一切安排好了才打电话的。

沙舟心情有些紧张。许多反特故事片的惊险镜头又一下子都推到他眼前来了。“鸿门宴”,“美人计”,秘密绑架、公开收买、摄影录相、伪造新闻……马上毁约还来得及。

可又一想中央号召海峡两岸多交流,多了解,促进统一大业,现在机会送到门上,临阵逃脱,自己算什么共产党员呢?不论哪一边,总还是好人多吧!

他走到淮扬春门口时,紧张的心情就丢掉大半了。门口只有盛怀远一人在迎接他。

“他们在屋里,”盛怀远说,“您放心,在我这儿决不会出现不愉快的事。论人数咱们也二比二,至少势均力敌。”

盛怀远说的屋里,不是营业厅,是他的后楼上,那里有一间纯粹中国式的客厅。天津地毯,红木家具,白铜痰筒,细瓷茶具,迎门连三上供着地地道道的中国财神,两旁撒金红地对联,写的是“陶朱事业、管鲍遗风”。

听到脚步声,冯婉如就扶着一位六十开外、精神疲惫、面色潮红的老人迎了出来。老人上身穿的正是那件灰哔叽对襟小褂,卷着白袖口,下身是西服裤、圆口布鞋。

冯婉如介绍说:“这是家父。”

老头说:“冯良冀!”

沙舟说:“我们好像见过了!”

“见过见过!”冯良冀笑道,“我看您的时间长些,您看到我的时间短点,因为我当时正有点心事,回避了,请原谅。”

进到屋中,分两边挨次序坐下。盛怀远不用侍者,自己用盖碗沏了茶,捧到了各人面前。

冯良冀笑道:“在报上看到对您的介绍。您是自修自学,功成名就的。受了那么多磨难、刚刚洗清冤情,就写出成功的论文来,为炎黄子孙争光,我十分佩服!”

沙舟说:“谢谢,粉碎‘******’后,共产党实行拨乱反正政策,把多少年的冤案、积案都理清了,改正了。全国人民都意气风发,争着为国家、为人民出力。我个人命运是随着国家命运兴旺而兴旺的!”

“好,好,我为您高兴,也为我们民族高兴,盛先生说的对,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海峡两岸比着兴旺才好!哪边干好了,都是中国人的福气,我服这句话。”

闲谈了几句,冯良冀饮着茶,脸上露出沉思的模样。

沙舟便问:“老先生约我会面,想必有所见教。”

冯良冀笑笑说:“没什么大事,我离开北平年久了,多次在梦里看见它,可总也看不清楚。报上说您久在北京,想请您给我讲讲北、北京!”

“这有什么不行呢?可北京这么大,从哪讲起?”

“衣食住行!北京还有人穿大褂吗?”

“这两年有女士们穿了。男的还没有,有也是在戏台上。”

“汇文中学还有吗?”

“有,改名叫二十六中。”

“汇文小学呢?在盔甲厂,城墙根底下。从五老胡同穿过去,那个胡同有个中药铺、出名的苏合丸。”

“没了,没了,盔甲厂那边盖成现在的北京火车站了!”

“东单牌楼听说也拆了?”

“单牌楼,四牌楼全拆了。单牌楼拆了以后,曾经在陶然亭公园又树了起来,‘**********’中江青一句话,又把它从那儿拆掉了!”

“唉,东单牌楼北边有个三星餐厅,是西班牙人开的,在平安电影院界壁儿。平安当年专演美国片,可比真光设备差。”

“三星的房子还有,以前开过一阵饭馆,后来又改成什么公司的办公楼,现在弄不清又改成什么了。平安倒还有,叫儿童电影院了。”

“那东单飞机场呢?”

“现在是个公园。有一部分作了体育场。”

“飞机场东边,马路北口有家专卖脂油饼的,掌柜山东人,在那吃完饭出来,连书包都是油烟子味,还有吗?”

“有,可不卖脂油饼了。”

“东安市场的豆汁徐呢?”

“没了,东安市场重新建过,东来顺盖了新的大楼!”

“那门口的饭摊也撤了吗?那个摊的羊肉馅饼全城第一,东来顺的东家,就摆那饭摊起家,他发了财,不忘本,还留着这个摊,切涮羊肉的肉片剩下肉头拿来作馅,不收利润……”

说着说着,停了话声,老人双手捂上脸,眼看泪水从指头缝里渗了出来。沙舟惊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冯婉如走过去,把一条手帕塞给老人说:“爸,别这样。”

“梦啊!梦啊!自打过了六十岁,我一作梦就在这几个地方转。”冯良冀象个孩子似的,擦着泪,唏嘘说,“三十八年,我离开北京三十八年了!北京没有我,还是北京!我没了北京,我可就不是我了……哎哎。”

沙舟说:“你别心窄,方便的时候,您可以去看看,现在政府的政策很宽……”

“听说了!也有回去过的。”

“是啊,您也可以回去看看。”

冯良冀把头狠狠的摇了摇,不再说什么。盛怀远立刻找些别的话头,把话岔开。盛怀远讲不久前到日本来演出的京剧团,说李元春的猴戏把日本人看迷了。又说北京人艺来演“茶馆”第二天,许多华侨不约而同的都穿起旗袍来,有人建议盛怀远在东京开个中国式的茶馆,服务员一律穿长袍,掌柜的着马褂。茶馆名字叫“老舍”。

冯良冀说:“台湾报上说老舍死了,我不信,老舍写了不少说新中国好话的作品呀,后来,后来证明是真的!我想,要连老舍这样的知识分子还容不得……”

冯婉如装作送水,过去推了老人一把,老人愣了一下,把话停住了。

“是‘******’犯的罪过!”沙舟说,“‘******’我们都审判了!”

“是的,是的!说实在的,你们干得不错,我们不少人很感到安慰!”

盛怀远说:“新领导掌权,会越来越好。”

“是的,好就好。不管哪边弄得好,都是中国人的福气,我相信。不然我也不到日本来。”

沙舟疑问的“嗯?”了一声。

冯良冀勉强笑笑说:“您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我早年有个把兄弟,也叫沙舟,是跟吴文藻、费孝通先生学社会学的。那时候的社会学包括少数民族的历史、风习。他跟费先生去贵州苗山作过调查,还随曾昭伦先生去过大凉山。他自己希望去新疆研究西域史。所以,所以在日本报上看到您的名字,误以为就是他了!我想尽办法要促成他来,想见见他,想亲耳听听他的学术演讲,我在台湾总惦着他,到昨天才知道,您是另一个沙舟!我估计,我估计,我送去那篮水果一定把您弄懵了!那是您来之前我定下的,您别见怪。”

盛怀远说:“都是中国学者,哪一个沙舟先生取得成绩咱们都高兴是不是!您没见着那一位,送给这一位也一样不是?”

冯良冀说:“那当然,那当然,明天沙舟先生演讲,我一定恭恭敬敬的去听。”

沙舟说:“谢谢您,不过我不是搞西域史的,我这是兴之所至写的东西,虽有点发现,但价值不大,只怕叫您听了失望!”

同类推荐
  • 秋寒江南

    秋寒江南

    陈嘉上监制!孙健淇、刁秋语、刘语乔主演,同名电影腾讯视频正在热映!陈嘉上:“我是一个爱武侠片的人,内心有很多想突破的地方,我就觉得是他了。”古龙风新武侠+二次元动漫!打造全新国产武侠片!改编自庹政原著小说!被誉为“新武侠川派领军人物”!神秘镖师横空出世,一人独挑武林豪杰,江湖之争一触即发!翻开本书,重回江湖儿女情仇!刚刚升任镖头的时非我,这次将护送传说中能够号令江湖的宝物——神龙令!护镖途中各路杀手接连登场,人人暗藏心机。原来镖局重宝的背后竟隐藏了其他秘密……爱情与权位,时非我应该如何选择?
  • 请你枪毙我

    请你枪毙我

    城市青年盘染童在迷乱的生活中,遇上美丽的少妇万的沐,他们摇曳在梦幻的情爱生活中。昔日情人罗巧雪的出现,使他们的爱情生活发生了剧变。他们一起追寻瑶家迷人的情爱文化,在如梦如幻的边城山水中相爱,而万的沐却因此遇难。他们如何面对先祖的遗训,如何面对无法克制的情爱……
  • 接吻长安街:小说视界中的农民工

    接吻长安街:小说视界中的农民工

    《接吻长安街:小说视界中的农民工》12篇中短篇小说,组成了丰富的农民工生存图。《接吻长安街:小说视界中的农民工》改变了已往我们心目中的农民工形象。其中,既有坚韧不拔的农民工形象,如《扁担》中的金堂,因双腿被截肢,不得不靠双手“走”了几千里地回到老家;也有具有浪漫气息的农民工形象,如《接吻长安街》中的“我”的愿望——在长安街与女友接吻,在众工友的帮助下,刻服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如愿以偿;还有面对金钱的诱惑而苦苦挣扎的农民工形象,如白连春的《抢劫》,详细刻画了“他”面对大额金钱时,内心的激烈斗争,最终给我们留下了悬念。《接吻长安街:小说视界中的农民工》中的农民工形象或色彩艳丽、或灰暗无光、或光彩刺目,种种色彩组成了农民工人物形象画廊。
  • 沼泽

    沼泽

    《沼泽》分为上辑“故乡史记”、下辑“檐下记事”,共收入作家发表于名刊《小小说选刊》、《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各大报刊的小小说作品56篇。上辑“故乡史记”,收入富于侨乡特色与韵味,反映侨乡风雨沧桑、悲欢离合的小小说作品,如《白纸船》、《半折兄弟》、《冬日烛》、《干爹爸爸》、《桃源村》、《日出狮子峰》等;下辑“檐下记事”,主要收入描述市井百态、针贬时弊的作品。
  • 只要朋友快乐着

    只要朋友快乐着

    《只要朋友快乐着》是“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家自选集”系列之一。《只要朋友快乐着》中,刘建超“老街”系列小小说既有历史的厚度,又融进和散透出浓烈的地方文化气息。“老街”的人物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能概括进时代变迁和人性善恶的厚重底蕴,承载着时代的意蕴和人性的内涵。
热门推荐
  • 幽蓝絮飞

    幽蓝絮飞

    “都是你,吓跑了我的棉花,会飞的棉花。""笨蛋,那是柳絮!"童年的初见,她被他骂作笨蛋,她稀里糊涂地救了他一命。从来没有人知道,陌国第一富,唐蓝家还有个三千金,唤作唐蓝逗逗。12岁,蓝逗逗进宫做了假太监。三皇子陌谦哀嚎“蓝逗逗,你为什么不要到我宫里当差?”蓝逗逗“因为,三殿下长的没有二殿下好看啊?”这是一个萌萌小太监在皇宫中,逆袭扑倒冰冷二殿下陌幽的奋斗史。当然还有很多有爱的cp。萌萌哒,没有狗血,愔子只写属于两个人的恋爱。
  • EXO之我要到下一个梦境去见你

    EXO之我要到下一个梦境去见你

    本文章四个女主,男主不用说了吧。女主小时候,父母离婚,她与闺密黎暮兮,沐思雨,林嘉可,吴世勋鹿晗边伯贤黄子韬在一起住。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玩的特别好。到了星羽学校以后,他们遇到了exo剩下的成员,会发生什么事。处女作,不喜勿喷。
  • 超越极道

    超越极道

    混极道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极道中呼风唤雨,想雄霸一方不难,难的是让四方霸主皆臣服在自己脚下,想诛逆降顺不难,难的是把各个不可一世的青龙帮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想要一战定江山亦不难,难的却是让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手心跳舞!这一切,只要有梦想,则未必不会成真。
  • 暴君别嚣张:本宫不死

    暴君别嚣张:本宫不死

    【全文免费】(以宇文邕和阿史那皇后为原型)一朝为后,换来了十年无性婚姻。经历了长期冷暴力的本宫,竟然还被宇文邕一杯毒酒给毒死了!没想到这处女怨积的太深,竟然解不了处女鬼的怨恨就不能投胎转世。你说解就解吧,天下那么大,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宇文邕,你个疯子!腓腓,这一世朕绝不会再放手。你若是不肯原谅朕,这把匕首就带在身边,想什么时候杀朕就什么时候杀朕。于是,某毒后抱着匕首每日枕着入睡。直到某夜,睡梦中被某饿狼扑倒,颠鸾倒凤翻云覆雨时,一时手误,匕首出鞘。宇文邕:腓腓乖,听话,这么危险的东西我们不玩,朕的给你玩。
  • 圣章战记

    圣章战记

    一场车祸夺走了羽枫的父母,他和妹妹勉强活了下来...1年后的某一天,异界来客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兄妹面前,并且抓走了羽枫的妹妹羽竹...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至那道裂缝再次出现,羽枫偶然间找到了前进的道路...
  • 大唐鬼谷

    大唐鬼谷

    一现代人来到了古代大唐,成为了绝世无双鬼谷子门下大弟子,看他如何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如何战场上杀敌立功。
  • 时间会证明一切

    时间会证明一切

    爱过,错过,都是经过。好事,坏事,皆成往事。生而为人,红尘浮浪,免不了世间一番摸爬滚打。也曾迷茫,也曾彷徨,虽抵不过少年白发,却终可见淬火成金。尝遍人间滋味,领略万种风情,然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是时间。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我们都曾不堪一击,我们终将刀枪不入。时间会证明一切。
  • 快穿之宿主天天想黑化

    快穿之宿主天天想黑化

    系统很淡定的说【宿主,你死了】,然后宿主也很淡定的回答“哦,然后呢?”【恭喜你被我绑定,你若想回去那就去做任务】“……”【宿主,你听见了没有?】宿主一个眼刀子撇过去,系统吓得一哆嗦,“你是在命令我吗?”系统吓得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以后的剧情是这样的……【宿主,你不能杀女主】【宿主,你不能反串,娶女主】【啊——宿主,你不能杀男主啊!】……系统崩溃了【……宿主啊,求求你了,安分点,行吗?】“不行”宿主一口否定……【宿主,他欺负我,呜呜X﹏X】宿主二话不说,单枪匹马的闯过去把他们揍趴下了……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不喜勿喷,谢谢!!!
  • 松针革命:健康长寿启示录

    松针革命:健康长寿启示录

    本书在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普通大众的实际,用通俗的语言介绍了松针以及松树提取物的作用和简单的使用方法《松针革命:健康长寿启示录》有两大特点,首先是倡导了21世纪抗氧化健康长寿的新理念;其次是实用,书中重点介绍了一种简便、有效、不花钱的自助健康方法:煮松针茶,喝松针茶,只要照着书中的指导去做,许多亚建康病症都可以得到缓解或治愈,省钱、省力、又省心。书中介绍了46种常见病、慢性病的松针疗法,22种松针的使用方法,为心脑血管病患者和其他病症患者提供一种全新的选择。《松针革命:健康长寿启示录》是中老年人、亚健康人群不可多得的科普读物。
  • 裴子语林

    裴子语林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