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上楼了。在入睡之前,他把墙侧的那尊半身男性人体模型的“背部”打开了,取出一只有暗扣的塑料夹。
塑料夹里是一个黑皮的笔记本。笔记本里的内容,他不知读过多少遍了,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笔记本里藏着父亲的遗赠。可以这么说,谈企渔的事业发展能有今天这般辉煌,以及他有时会出现的那种怔怔的化石般的神态,多少与这个笔记本有点关系。此刻,他端坐着,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笔记本上父亲写给他的飞翔的梦幻。当他举起笔记本,将它放回塑料夹时,不知怎么一来,从夹子内侧抖擞出一张纸片。纸片轻轻缓缓地飘落在那张大板桌上。
谈企渔把纸片移到眼前。
这是七十年代末他抄下来的一份废品站收购价目表。他是把它作为历史资料保存下来的。此刻读来,他的心里仍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谈企渔微闭眼睑,嘴角牵出一丝笑意。苦难的追溯,未能捕捉到半点心酸,反而激荡起满腑的爽意。没办法。他从书架里取下那册大部头《基督山伯爵》,把这张业已泛黄的价目表纸片夹在书页里,准备什么时候有余暇重读这本书时,再玩味一下当年的往事。
做完这件事,他又蹲下身子,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盒子。他把盒子里的纽扣,一股脑儿地倾倒在大板桌上。
谈企渔开始新一轮的捕捉哀情悲意的工作。
在倒出纽扣的一瞬间,他首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谈秉雄。父亲温和的脸庞上慈祥的笑容以及那副近视镜片后面透露出凝满欣慰的眼眸,再次映现在他的脑海。这一刻,他的心里涌起潮水般的温情。
他怀着温情,一颗、一颗地鉴赏起纽扣来。
谈企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撮起一颗直径为2.1厘米的圆形纽扣,其背部和正面的边缘呈黑色,正面铺盖内红外白的椭圆形色块,给人一种错觉:乍一看以为是一颗椭圆形的纽扣。背部凸出一个“工”字,中间的一竖,横凿穿线眼。
往下的这颗与前一颗款式一样,不过是大一号的,直径是2.1厘米,衣襟上用的,而上述的这颗是缝缀在袖口上的。这两颗系母子纽扣。
母子纽扣!母子?母子!他怎么也忆想不出母亲的面影。没有人会告诉他,谁是他的母亲。连父亲谈秉雄也未曾向他透过口风。记忆很苍白。自己没有母亲?是的,没有母亲。他惨然一笑,自语:“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的青蓝色的烟雾把他的脸庞遮住了。他端坐着,身姿像一尊石雕。少顷,他又举起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一颗1.5厘米直径、0.12厘米厚度的纽扣。边缘和中心部分的厚度一致;表面微凹,背部微凸,两眼孔,无色的基调里渗洒着云朵般的褐乳色这颗纽扣的直径为2.2厘米,边缘厚度为0.12厘米,圆心处稍厚些,两个眼孔,无色基调里混有银色的鳞片。这是一种女款衬衫的纽扣。
此刻,拿在他手里的一颗烟灰、黑褐相间的纽扣,直径为2.4厘米、中心有直径1.2厘米的浅凹,浅凹内有四个眼孔。这是一颗颇为罕见的琥珀纽扣。他拿起放大镜,屏住气鉴赏起来。
这些林林总总的纽扣,是他多年来聚集而成的。它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他贫匮、飘泊、屈辱的人生和痛苦灵魂的见证。但是,当他现在一一品味鉴赏它们的时候,那些粘连着苦涩和忧愁的记忆微粒,却一粒粒松脱了,使他再也无法挖掘那种悲情哀意,至多是一种痴痴的如置云雾中的遥想。这种感觉,时而冰凉,时而温热,难以刺激他双眼的泪腺。
谈企渔仰面长嘘。他蓦地领悟:这世界缺乏的不是财富、金钱,缺乏的不是欢乐、笑声,对多数人来说,缺乏的是一种悲情,一种牵肠挂肚的忧患,一种能催人垂泪的缅怀。
如是思考,使他的脸色更为冷峻,两眼烁光。他还有一些更为别致、更为稀罕、更为珍贵的纽扣,就堆置在那座“小山丘”的背侧。当他伸出手去拈取时,床头的电话机“叮铃铃”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