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曾忆砚一进单位,传达室的门卫老胡朝他打招呼,神情怪怪的:“曾先生,怎么好久没见你上班了?你有好多信哩,你办公室的刘摇帮你拿上去了。”
曾忆砚眨眨惺忪的眼睛:“噢?谢谢了。”
曾忆砚在自己的坐椅上坐了下来。桌案上果然有一沓信函,他拿到手里一一浏览着,拣出几封以为重要的,放在一边,准备马上拆阅。
他听见走廊对面对那个办公室,有一个挺熟悉的悦耳的女声在回荡,掉头瞅了一眼,见是通联部的主任助理黄沁露。当回过头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少了一张办公桌。乔小豌调走后,黄沁露就从对面办公室搬到这个办公室,用的办公桌就是乔小豌用过的那张。“这是怎么回事?”疑惑瞬间,走廊上发出一阵脚步声。尹前来了。
尹前径直走到曾忆砚身旁,在那只旧沙发上落座:“忆砚先生,听说你来上班了,特来看看你。这些天在忙啥?”
曾忆砚以攻为守:“尹前君,你和裘寒梅的好事进展如何?我已有好多天未碰见她了。说给我听听。”
尹前嘿嘿几声笑后,舒了一口气。
他推了推眼镜架:“不瞒忆砚先生,我和裘寒梅,大致可以尘埃落定了。婚期也可讨论了。昨晚,她父亲裘遐芝回家了,是谈企渔先生陪同来的,这下一颗心放下,一颗心悬起,还不知裘遐芝该当何责任。”
曾忆砚就知道尹前谈的是有关“钻石纽扣”的事,安慰道:“你也莫急。人回来就好。谈企渔是我的挚友,我了解他,他一向是有气度的,仁慈得很。此事发生后,谈企渔至今未报案,可见他是有所等待的,他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以免伤害了朋友。”
尹前听见走廊对面办公室黄助理甜脆的笑声了,话题一转:“忆砚先生,这几天你不在报社,单位里的人事变动了一下,很有意思的。”
曾忆砚这才辨出自己为什么碰到的人都神情怪怪的。任何事总是有原由的,看来这次人事变动造成的冲击波不小。他瞅了一眼尹前,说:“人事变动是正常的,不变动才怪罕哩。怎么样,这次可轮到你升职?!”
尹前露出一脸傻笑:“我啊?梦里都不敢想。那位黄助理,现在可是你老兄部室的主任了,一下跳了两级,说是破格。”
曾忆砚的心一格噔,早知道黄助理是圈内人,想不到升得这么快,这么唐突。
尹前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报社里的中层干部都作了内部调整。原城市新闻部的副主任谢格典来副刊部任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了。他的小说处女作《我没有官瘾》还是经我修改发表的,那时候他‘尹老师长、尹老师短’地盯在我屁股后面,想在《白荷》副刊上多露露脸儿。现在变戏法似地成了我的上司,幽默,幽默。”
曾忆砚眨眨眼睫:“你也不要太小觑他了。噢,真的,差点忘了,我们通联部的主任古四多呢?他……”
尹前苦笑:“古四多嘛,他本来是要进编委的,呼声很大。可是不知怎么,却调到出版部任主任,是平调,而且出版部人员都是‘地下工作者’,上夜班的次数多,是个苦部哟。这些嘛,都不算大新闻。我问你,你知道新上任总编辑是谁?”
曾忆砚的脑子里云雾一片,嘟囔道:“那章总编呢,他还年轻呀?”
尹前摘下眼镜,用手绢在镜片上摩擦:“正因为章立文年轻,另有重任,据说调到省新闻出版局任副局长了,人已走了。新任总编是陶逸然,你不会没印象吧?!”
曾忆砚一听,耳畔嗡嗡作响。说真的,自从陶逸然去省城江南大学进修新闻写作,他差不多已把他的名字给忘了。好多年前,他曾在陶逸然那潇洒遒劲的笔迹里,窥探出他还有大的出息,果然应验了自己的预测。曾忆砚惊讶得“咦”出声来:“哈哈,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聊说之间,黄沁露笑吟吟地走进来:“曾大哥,你来啦?!”她对曾忆砚委实是敬重的,称呼上也显得亲昵,年纪虽然轻轻,社交场合绝对是高手。陶逸然在办公室任主任时,她是办公室的小干事。据说,她与章总编关系很不错,与陶逸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现在陶逸然担任总编辑了,她当然应该得到提拔。她落落大方地招呼尹前:“尹大作家光临鄙部,不胜荣幸。”
尹前反倒忸怩起来:“哟、哟、哟,新官上任口气还蛮谦虚的噢。”
黄沁露觉得这个“尹大作家”有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味道,便反唇相讥:“什么新官、旧官的,都是公仆一个。无非是多劳动。谁比得上你呀,新作迭出,声名远播,烦心事没有,飘逸自在。”
两人说了会儿话走了,办公室寂静下来。曾忆砚便定下心来拆信阅读。一封印有“荷滇市科委”字样的信壳,上书“曾忆砚先生台鉴”。拆开,抽出信笺,笔迹墨气苍莽,一气呵成,似曾相识。
尊敬的曾忆砚先生:
您好。
鄙人受荷滇心理研究暨咨询中心筹备办公室的委托,特向您致函。
鄙中心隶属于市科委主管的事业单位“科讯网络器材公司”。现已初具规模,可谓硬、软件俱佳。
久仰曾先生在笔迹心理学上造诣精深,特邀请您屈尊加盟,任研究员。业余兼职或专司此职都行。当然,最好能正式调入,以利大展鸿图。
心理学研究,其妙浩瀚,前景无量。科学振兴和经济发展之翅膀,涵盖所有社会生活,引起人们心灵的振荡,不可藐视,当需心理学研究成果辅之平衡。心理上的夜行者需要安抚、点拨,进而摇曳前行的灯盏。这也是社会一大进步的标记。鄙公司虽然主管部门没有拨款,但已获数家民营企业资助,待遇可以保证不低于报社,无后顾之忧矣。
如蒙首肯,请来电、来函,以尽商调事宜。
即颂
夏安。
房松蒙顿首
即日匆笔
阅罢此信,曾忆砚感到有点轻微的昏眩。他的笔迹心理学研究,一向是隐山隐水的,哪个部门怎么会知悉呢?人海茫茫,这个房松蒙的手书怎么又邂逅了?是命运之所然?自己的心迹是怎么被他人洞察的呢?此事或许与谈企渔有关。但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个契机。他的那颗心灵的纽扣,不是一直在探索与之相称的精神扣孔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楼上的同仁一个个下班了。他揿亮台灯。又拆开一封信。这封信是本市颇有名气的墨海书画院院长的亲笔函。这位院长曾向曾忆砚的父亲曾尊须学过艺,对其父的人品敬佩之至,后来他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闻名遐迩。此信说,书画院目前正处鼎盛时期,业务量大,作品远销海外,但人手不够,缺乏既有书画艺术造诣、又兼具管理能力的品行端正之人材。想请曾忆砚过来任常务副院长,以便他专心从事艺术创作。
曾忆砚这下可真的傻了眼。又是一封“拉人”信函。嗨嗨,接近“更年期”了,人却变成“畅销品”了。有趣!他陷入沉思,确切地说是心动。当然,两者比较,他更倾心于前者。
细细想想报社的工作。真的,虽然他在报社工作多年,但由于信访工作的需要和特点,使他的笔迹心理学研究才有幸置于广阔天地。尽管在住宅、职务、职称问题上都未受厚待,但对自己这个“糊口”岗位,还是心怀感恩的。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离开报社还能干点什么。记得以前谈企渔也和他谈起请他去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他只当是笑谈,从没往心里去。
曾忆砚步出报社大门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华灯初上。他推着“老永久”,一边走,一边想着信函的事。待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六楼,敲开寓所的门,便瘫坐在门旁的沙发上,惹得妻儿颇为不安。
晚餐开得很迟。菜肴比较丰盛,且备了啤酒。何丝薏知道,这些天夫君在那个“心理单间”辛苦了,所以特意搞了些好菜,增加点周末情调和家庭的喜乐气氛。
曾忆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曾何帆模仿父亲的样子,也仰脖一饮而尽。
何丝薏瞄了一眼丈夫,又瞄了一眼儿子,多少有点困惑地问:“今晚你们父子俩是怎么啦?都变得这么会喝酒?!”
曾忆砚不说话,又自个儿斟了半杯。
曾何帆也自个儿斟了半杯啤酒,盯着曾忆砚:“爸爸,谈企渔叔叔的那个笔记本捣鼓好啦?”
曾忆砚掉头朝儿子凝望,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很像,嘴上已萌出密密匝匝的浅黑色茸毛,眼眸很明亮,只有好奇,却没有一点半星的忧郁。突然,他觉得有些蹊跷,神情严厉地问:“小帆,你怎么会知道笔记本的事?”
曾何帆喝了一口酒:“爸爸,你当你儿子是傻瓜?你当你的小阁楼是个保险箱啊?”
何丝薏插嘴了:“忆砚,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是大人了,你难道还没有觉察到?家里的事是瞒不过他的。这阵子你太辛苦了,也该好好歇歇了。你看你,头上的白发也多了起来。我这几天在琢磨,也许你该换个工作环境。我知道你在单位里,虽然很尽职、很敬业,但心里不愉快,你好像很孤独。这对身体不利。我和儿子都希望你整天快快乐乐的。”
何丝薏是个非常内向又内秀的女子。丈夫的好恶、苦闷和心里孤独的追求,她当然都能捉摸到。她当然也考虑过如果丈夫一旦离开原先收入不菲的单位,会对家庭经济和生活质量带来负面效应,但这些都不可怕,只要丈夫能扫除和这个喧哗的世界不相适应的孤独情怀,她什么苦都愿意吃。这种打算她也和儿子商量过。早熟的、懂事的,对祖父和父亲都崇拜的儿子很赞成母亲的策划。家里只有曾忆砚这位户主不知情,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曾忆砚放下酒杯,点燃一支烟。想不到自己的心境,在单位里阅读那两封信的时候,与回到妻儿身旁的时候是连贯的。到底是家人、亲人,心有灵犀呀。这么说来,这两封奇特的信函与妻儿有关系。想到他的妻儿对他所表达的绵绵亲情,他感动得眼眶湿润起来。他把这两封信从拎包里拿出来,展开,摆在餐桌上。他让脸上的笑容尽可能地多一些:“你们看,这两封信是刚收到的。我还拿不定主意。你们给参谋、参谋,我该何去何从?”
母子俩轮流看完这两封信。
曾何帆拍拍父亲的肩膀:“爸爸,真看不出,你还这么有能耐?看重你的单位还这么多。妈妈的意见很对,你该换个环境。这两个单位都不错,能不能兼职,两头跑?”
何丝薏把温情的目光投在曾忆砚脸上:“小帆说得也有道理,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要看你自己掌握。你到底倾向哪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和小帆会尊重你的抉择的。”
曾忆砚拿起酒杯:“来、来,我们来碰杯。”
三只玻璃杯轻轻碰击,发出一串叮叮咚咚的脆响。像音乐。
曾忆砚的头感到有点沉,但思路仍很清晰:“关于怎么改变我的职业,我倾向你们母子俩的看法,你们商量一下吧。我,无所谓的。只要不拖累你们,只要你们感受到生活和家庭的幸福,我怎么改变都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