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您不唱?”他问道。
“我正唱着呢。”
“我没有发觉您在唱。”
“那么我告诉您,我正唱着呢。”
“那么我也来告诉您,我没听到。”
“这就对了。”我说,“您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我是用内心唱歌。”
——马莱尔巴《蛇》
这天早晨,已经到了上班的时候,我仍然伏在办公桌上睡得扎实,可以理解的是,陪伴我的有个好梦。梦的内容美不胜收,可在这里我不想实录,我明白,诚实并不比撒谎容易。这么说吧,我做的这个梦跟性有关,以至于上班的电铃一把我叫醒,我首先发现的就是,我的阴茎已硬如梨木(我家墙上挂着一根精雕细刻的梨木拐杖供观赏用)。我知道觉中得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使得的是春梦,也没什么不妥。我从报纸的科学版上看到过科学家的释梦文章,文章称,人在睡眠中都要做梦,只不过醒来后有的人还能记住,有的人已印象全无;文章还称,人在睡眠中所做的梦,一半以上有色情因素。我现在提到我做这个梦的意思是,办公室这种地方,实在不是理想的睡觉之处。不很规范的反定理为:家是理想的睡觉之处。
一般来讲,正常的睡觉都该在家中进行,因为睡觉不仅和性事有关,而且经常就能指代性事,它属于一个人最不愿示人的隐私部分。有一本著名的书上就写过这样一个著名的事件,一个男人在向一个女人求欢时,他说的既不是学名“性交”,也不是说的土名“操逼”,他说的是:“我和你困(睡)觉。”也许有的人还能为在家里睡觉找到其他理由,诸如安全稳定肃静什么的,不过那都不足为训,在家之外,我也可以找到无数个安全稳定肃静的睡觉场合。我固执地认为,我的解释是这样合理的解释。在家里睡觉,有着良好的私秘氛围,不管觉前还是觉后,解决起性的问题来都能随心所欲从容不迫(如果没有性对象,在家里手淫也比在别处手淫更理直气壮)。当然也有人是在酒店包厢野外草地或办公室的办公桌上睡觉性交的,但那大多是因为在家里做这样的事情有诸种不便,而不是他们喜欢酒店包厢野外草地或者办公室的办公桌的程度超过了对家的喜欢。至于那些愿意偶尔换换情调改改口味的人就另当别论了。比如我现在,如前所述,我已硬如梨木,此刻要是睡在家中,我会干些什么不言自明。可现在我睡在办公室里,别说我才硬如梨木,即使我已硬如铸铁(我家防盗门上那根又粗又长的铸铁门栓可以提高门的安全程度),我又能有何作为呢?此时,随着上班电铃声和走廊里杂沓零乱的脚步声把我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我连再去重温一遍梦中所历的赏心乐事都顾不上了,我只来得及提醒自己一句,上班的时候到了——当然了,我说的是别人上班的时候。
是的,说到这里,我得插上一句,我现在所说的这个上班的时候,是早晨,是别人上班的时候。我早晨不上班,早晨我下班,早晨是我下班的时候。属于我的上班的时候,是晚上。
我从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弹跳起来,顺手把一份什么材料杵到眼前,背对着办公室的房门左右滑步(这样,有人进屋就看不到我裤裆隆起的前边了。我牛仔裤里穿的不是厚厚的棉裤,而是贴体的毛裤)。报纸上的科学家还说过,刚睡醒时,不要立刻做出剧烈动作。应该先睁开眼睛躺一会儿,再慢慢起身坐一会儿,这样对心脑血管都有好处,尤其是中老年人。如果睡在家里,我总是用科学说法当生活指南的,哪怕房子着火了,睡醒后,我也要先睁开眼睛躺一会,再慢慢起身坐一会,然后才去救火或逃命。可你知道,我现在不是睡在家里,是在单位,在单位的时间就是工作的时间,工作的时间不允许睡觉。当然实在耐不住困倦小睡片刻,别人看见了也能理解;可如果不仅睡了,还用科学的方法去睡,那让人知道就未免过分了。所以,此时此刻我不敢科学,只能一惊醒过来就跳起身子,连眼睛是否睁开了都不去顾及:前述问题中第六大点中的第四小点……我出声地嘟哝着手中的材料,既是做样给随时可能走进屋来的别人看的,也是用毫无色情内容的红头文件临时为我做阉割手术,帮助我软化阴茎那种不合时宜的硬度。
其实我嘴里叨咕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己的耳朵也没留意。我的听力,全都集中在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了,我所听到的,也只能是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又渐渐远去。看来,走廊上的人是别的办公室的人。我吁了口气,伸手抹去头上的冷汗,重又坐回到办公桌前。
我办公桌上东西不多,茶杯、剪刀、胶水瓶、墨水瓶、烟盒、打火机、烟灰碟以及稿纸、钢笔和文件材料,都井井有条各就各位,放置在一张足有十个米毛厚的玻璃板的两个宽边和一个长边上;在那张玻璃板的中心部位以及靠近我胸膛的这一个长边上,是空空荡荡不着一物的。不,我这样的说法不够准确。我要说的是,在玻璃板的中心和靠近我胸膛的这一个长边上,玻璃板的上边的确没什么东西,但在玻璃板下边,在绿色台呢的上边,也就是在玻璃板和台呢中间,是有位妖娆女郎在搔首弄姿的。当然那位女郎不是真人,只是真人被印在了纸上。她身着欲盖弥彰的三点式泳装,侧卧在风景秀丽的海边沙滩,像有情有意似的冲我媚笑。在她身体四周,有十二个方格框框包围着她,那些方格框框里是数字和英文,把一年十二个月的每周每日都标示了出来。在她身体的中央,交错着的大腿部位,一块湿痕在玻璃板上发出亮光。那是从我嘴角流出的口水,是刚才流的。我这样一说你也就想到了,刚才我睡觉并且做梦,就是趴在这位泳装女郎健美的身上。
我顺手撕下两页稿纸,把玻璃板上的口水使劲擦去,同时还捎带着把整张玻璃板也擦拭一遍。玻璃板很凉,像导电那样把凉意传上了我的手指,又通过手指传遍我全身。我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寒颤。看来,冬天在办公室里睡觉又多了条缺点,虽然睡的时候能睡出汗来,可睡完之后,会感到冷,容易感冒。而在家中的床上就不会这样。比如在我家,我家的被子是一种档次很高的鸭绒被,床上还铺有电热毯,其温暖舒适是彻头彻尾的。也许,一个人要想在办公室过夜,还是通过待在照片上的方式更好一些,不论是不是和十二个月份的日历印在一起都行。穿少了不会冷,穿多了也不会热,最主要的是,也就不必因犯困而破坏工作纪律了。
我对玻璃板下边的泳装女郎心生羡慕,下意识地又去俯身看她,结果,这回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嘴脸。由于玻璃板刚刚被我擦拭一遍,加之有铺在下边的绿色台呢作为底衬,它居然就像镜子一样锃明瓦亮,可以用来反光照影了。这时我看到,我的脸色比较憔悴,上下眼袋都有些浮肿,眼眶上就如同挨了一掌,有一抹浅浅的黑晕散布四周。我对我的扮相感到满意,我基本上还像是一个通宵达旦不眠工作的人。我揉去腮上被胳膊压出的红道,又把眼角的眵目糊一点点抠出,用刚才我拿过的那份红头文件把办公桌上的泳装女郎整个盖住,点了支烟,耐心地等与我同一办公室的人前来上班。
我们办公室的人与其他办公室的人一样,也应该八点上班,据我了解,其他机关也是如此。可我们办公室里第一个来上班的人出现在门口时,我看一下表,都八点十五了。我没说什么,只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但他同时还礼貌地冲我打了声招呼。你来得早呀,他说。我说早……我知道他搞错了,他忘了我是晚上上班,这个时间我应该下班。我说是早,我昨晚就来了。那个同事听了我的话,也意识到是他搞错了,他递我支烟(我拒绝了,因为我正抽着),歉意地晃晃脑袋说你夜班哈。我说是夜班。他说太冷了,都零下二十度了。我说怪不得屋里冷得都让人坐不住,我还以为光是暖气烧得不好呢。他说这么冷的天你熬了一宿,辛苦了,赶紧回家睡觉去吧。我啊了一声。其实除了冷点,我并没觉得有多辛苦。我曾经悄悄做过一个统计,夜里上班与白天上班相比,可以少说百分之九十七的话,少走百分之九十二的路,少接百分之八十六的电话,少看百分之七十一的文件,少写百分之五十的材料,还可以在电脑里玩游戏(白天上班的人是不敢玩电脑游戏的)。但我没说我不辛苦,我“啊”完之后,只说不急不急。本来我的“不急不急”只是客套,并没有为赖着不走找借口的意思。尽管我的确不急着回家,可通过前边对于睡觉的讨论,你也能看出我的态度,对办公室我也并不留恋。可我发现,我的客套一脱口而出,同事的脸色就不正常了,他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偷偷觑我。刚才他一边跟我寒暄客套,一边正拿出他的电话本往电话前移步,可一听我说“不急不急”,他就站住了,木然竖在他的办公桌与墙角的电话桌之间,像是某出现代京戏中踩了弹簧地雷的志愿军首长。那种当年被埋在朝鲜战场上的美国弹簧地雷,据说是踩上不响,挪脚才响。我不知道同事偷觑我是什么意思,但看到他忽然陷入踩了弹簧地雷的窘境之中,我还是赶忙掐灭烟头,离开我的办公桌,向办公室门口走了过去。
我记得晚报社会新闻版上曾登过一条这样的消息:在某单位,某男领导几乎天天待在女打字员的打字室里(那是女打字员自己的天地)。那男领导并无事情要向女打字员吩咐,也没有闲话对女打字员说,他只是坐在女打字员的侧后方,像只懒散的老猫那样无聊闲坐,连是不是在偷看女打字员的背影都不好肯定。因为每次女打字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他,都发现他的目光是停在别处的,只是他口中的喘息声过于粗重。后来女打字员就精神分裂,发起疯来,一有男人看她她就说人家要强奸她。人们认为这和那个男领导在她屋中持之以恒的无事闲坐有些关系,于是男领导就被调到一个每个办公室里至少都坐两个人的单位去当领导了。我是男人,但我不是男领导,我没有权力让理应只身待在办公室里的人发疯。尽管我的同事也是男人,也不是女打字员,可从他偷觑我的目光来看,我担心他也有一根与女打字员同样脆弱的神经。我不是那种很愿意替别人着想的人,对我的同事是否会发疯并不介意;但有一个问题我不能不考虑,那就是,如果我的同事因我而发疯,我是没什么别的单位可以调动的,现在各个单位都在减员。这样,趁我的同事尚未发疯,我抢先离开办公室了。
走哇,慢走。
走啦,再见。
在我的同事和我的道别声中,我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这时上班的人们已经各进各的办公室了,幽长的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两个清扫女工在无声地擦地。于是我清晰地听到了我身后的关门声,还有与关门声同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我对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满意,显然,我没在办公室里过久逗留非常正确(我也没兴趣在办公室里过久逗留)。从身后恶狠狠的关门声中我判断得出,我的同事也愿意独处,他像晚报上说的那个女打字员一样,不喜欢我待在屋里碍他的眼;另外,我早一步离开办公室也免去了一个接电话的麻烦,要不然,如果那电话是找我的,我还得与人费些口舌。现在好了,即使那电话真要找我,我的同事也会告诉对方:他下班了,你晚上再挂吧。而晚上,想找我的人很可能就忘记了还要找我这一码事。
嗨——你的电话。我已经走到挨近楼梯口的拐角处了,我同事的喊声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头,看到他身体的上半部分从办公室门里斜探出来,像一块被卷起来的门帘硬邦邦地悬着。我摇摇手说,就说我走了。我的同事说,是你妻子,我说你刚出门,能喊回来。
我只能一溜小跑地回到办公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