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荣丰进到雅间之中,毕恭毕敬的告诉止夏,她不用再来这里的时候。止夏刚好默完了心经。她任由荣丰在一旁说话,自己却提起写着心经的宣纸,举过头顶,看着几日来她写下的一个个字,她皱眉,依然谈不上好看……
但是止夏并没有随手扔了,反倒隔了另一张纸,轻轻的折好放进怀里。便随着荣丰下了楼,钻进马车,布帘放下,车轮压过青石路,止夏直觉坐在前面的,并不是这几日的车夫,该是荣丰本人。那个她从没见过的车夫呢?
马车前行,止夏坐在车中,本来木然的表情闪过一丝诧异。
几日来坐同样的马车,走一样的路线,虽说不上闭着眼也认得路,但至少止夏是熟悉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如果你每日里只独个的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来回走着同一条路,那么当路况有所改变,车轮声的些微变化,都是能立时有所体会的。
“荣丰管事,我们不是要回衙门那边么?”止夏一边出声询问,一边伸出手去,正准备撩开布帘。
却听得前面传来荣丰的一声闷哼,几支羽箭齐刷刷的钉在止夏身前的车板上。
止夏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端坐好,却不由在心中叹口气。是因为鱼上钩了,所以今天才是最后一次么……
一个穿着破絮短袄的男人撩开了车帘,衣服上、脸上满是泥渍和血污,大大的脸盘上嵌着一双不合比例的小眼睛,正眯缝着打量坐在车里的止夏。
止夏也同样在打量眼前的男人,不合时宜的衣衫,蓬乱的发辫,只是脸上却没有一根胡茬,使男人的年纪看起来有些年轻。
“姓顾?”男人开口问道。
“是。”止夏见男人齿间皓白,心下更是认定他的一身落魄样是装出来的。
“自己走?还是让我拖着你?”男人又眯了下眼睛,有些奇怪止夏的平静。
“我自己走。”止夏说完便弓着身子慢慢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只是脚刚一沾地,就看见一旁地上躺着的荣丰的尸体。往日里整齐干净的墨绿色长衫已经被流出的血液浸染,那透着精干的眼睛如今圆圆的睁着,瞳孔灰暗的定格,两边的嘴角以一种奇特的形状扭曲着……
不到半个时辰前,还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说话的曹家管事,这一刻竟成了一具肮脏、丑陋的尸体……止夏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全身都在缠斗,甚至觉得肚中也在翻滚,竟一下跌坐在地上,转身吐了起来。
“到底是个小丫头罢了。”那男子从马后绕到止夏边上啐了一口道。
止夏仍在吐着,混着中午的饭食,自己的眼泪、鼻涕……待男子走到自己身边,她似乎倾尽了现在身体上所有的气力,艰难的睁开眼睛,抬眼看去。那男子的身量极高且壮实,照止夏来看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两肩极为宽厚,隔着棉袄依然能看清肌肉隆起的形状。
本来正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汉子看见止夏瞪眼瞧着自己,也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便扯了止夏的头发,强迫着止夏站起身来。
止夏忍着头皮传来的阵阵火辣,咬着牙不让自己再去想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双手抓住那汉子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嘴里硬硬的说道:“我说过我自己会走。”却偏着头不再看向一旁荣丰的尸体。
汉子哼了一声,把止夏往身前一甩,提着眉毛说道:“你在前头,我让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若是不老实……就别怪我心狠了。”
止夏的身体太过瘦小,竟被汉子一下甩出五六步远,几个踉跄,砸在一棵小树上。
背后又是一片火辣,止夏将下唇咬破,才生生压下喉间的声音,只是握紧双拳,照着男子的话,往前走去。
如此走了大约一刻,止夏心中渐渐平复下来。她仍照着身后汉子的指示麻木的走着,却已经可以抬手整理头发,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拨开身前的杂草。止夏记得下车时就似在一片树林之中,只是随着他们的深入,草木更加茂盛。
止夏眯眼向远处看了看,一无所获。她本就在曹家足不出户的住了两年,好不容易出来又是禁锢在衙门边上的小院里,而曹寅带她去酒楼又……别说如今身处的密林,就是随便拣出巷子把她扔了,她也一样是不分东西南北。
好在背后的汉子只是左右的指使她,只是这样一来,莫说路痴如已,任是谁都不会记得路……
两人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止夏见那男子依然没有让她停下的打算,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止夏实在想不明白这个男人抓自己是要做什么。一路上也不多话,只是发号施令的让她向左、向右、向前……这个男人和之前的刺客是不是一伙儿人?是曹寅安排的,还是曹寅想引出来的人?若是和之前那刺客一般,就该在杀了荣丰之后将自己一并诛杀,但他却抓了自己。那是曹寅安排的?止夏一直都不明白曹寅是因着什么样的理由在做布置,她一直以为曹寅时把自己当做已逝的姑母看,事实上曹寅眼中偶尔流露的情感,也似乎在印证着这一想法。可要说曹寅时不得已,那又是谁在逼他?能逼曹寅的,又有谁?
想到这,止夏不觉身上又起寒意,能逼曹寅的人,太少了……
“别停下,继续往前走!”身后男人的声音又起。
止夏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还不知道这个汉子到底要把自己带到哪去,做什么……止夏不由回头又瞥了汉子一眼。
这个汉子从最初就对止夏粗暴不已,可是言语间却不粗俗,只说必要的话,现在看去他行走之间,也是挺胸昂首,没有丝毫贼匪之气。止夏心中迷糊,只是看了眼汉子之后,陡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这个男人并没有蒙遮了面孔,但他杀了人,却不担心止夏看见他的脸。是因为他自信不会被抓住,还是自信止夏无法活着离开他的视线……
……
“一群废物!”曹府深院之中传来一声怒斥,曹寅看着眼前几个腰挎横刀的黑衣人,“已经三个时辰了,你们居然找不到一点线索?居然还大咧咧地跑回来回禀?”
面对曹寅阴沉的脸色,几个黑衣人面露难色,半天从中间站出一人,双手握拳一揖,道:“大人,所有的线索都在荣丰那处断了,奴才等在酒楼后巷的一个沟子里找到了老八的尸首,至于荣丰去了哪儿……奴才等实在查不出来……”
话说完,黑衣人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浑身的肌肉都不由的紧紧崩起。其他几人心中也是一阵冷意,他们查不到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荣丰躲开了他们布下的所有暗桩。而荣丰能清楚的了解他们在整个江宁府布下的暗桩,正是因为他是曹寅的心腹,可现在……
几个黑衣人心中所想,曹寅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也一样不明白,荣丰是父亲还在世时,由父亲亲自选了出来交给自己的心腹,一身武艺比起眼前的黑衣人强出的不是一星半点,只是平常以管事的身份待在曹府,一方面保护曹寅,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做些曹寅不好交代别人去做的事。要说是荣丰杀了老八,却是可能性最大的。他见过老八的尸体,喉咙被短匕割开,不带一丝拖沓,干净利落,老八甚至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就已死去。这样迅捷的身手,除了荣丰,曹寅很难再想到第二人,更何况,他深知荣丰有一柄连洗澡都不会离身的匕首,是父亲把荣丰给自己的时候一并给了荣丰的……
曹寅大感疲惫,似乎这天,在顾止夏来到曹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变了……
“老五你去趟德州送个信儿。”曹寅取笔飞快的写了封短信,折了几折塞进一个彩锦袋里递给黑衣人中的一个,然后又转头向另外几人道,“你们现在就快马赶去德州,留下些痕迹,也让那些贵人们去挠头吧……”
几人得令而去。
出了曹府,几个黑衣人便转向不同的方向,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却说其中被唤作老五的那个黑衣人,七拐八转的进了一小巷,四下看了看,便转身进了一个小院,只听得园中悉悉索索的响动过后,老五已经褪下黑衣,换过一身灰色的长衫,又在外头罩了件白底镶黑边的大襟马褂。
老五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皱了皱眉,他没有点灯,但是月光下依稀能看到马褂上斑斑点点的污物,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老五又伸手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酒坛,他轻轻拍去封泥,举了坛子直接喝了几口,又用手舀了抹在衣服上、鞋上,又重新上下看了看,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老五出了门,依然选择小道穿插,避开城中热闹的地方,直到走到一个喧闹的酒肆后面,趁左右无人,一跃而起,跃过酒肆后院并不怎么高的院墙,轻轻落在地上,然后抖了抖衣裳,便踩着外八字,左摇右晃地往前头走去。
“五爷怎么去了恁半天?弄得我们哥儿几个,还以为你在后面会楼里的粉头呢!哈哈!”酒肆的正堂里一群人见着老五晃悠悠的出现,便是一片哄笑。
“你个夯货,小瞧老子是不?”老五扑进人群,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掳着刚才说话的人,“除了你裤裆里的那个小鸟儿,谁会粉头用这么点子时间?”
听着老五说完,人群又是一阵热闹。
已经快三更天了,周围的铺子早已关门,只是这家酒肆里依然满聚着人,一群大老粗红着脸大声的吹牛打屁,荤话满嘴,店小二任谁皆是爱理不理,哈欠连天。地上满是洒落的酒水,还有各种味道的菜汤、肉渣,被脚步漂浮的醉汉来回踩着。酒肆不大,但每日里都很热闹,酒肆并不干净,但总有人来了又走,酒肆无名,但远近的人见了门前插着的青白棋子,就知道这里是最受小户人家喜欢的酒肆。
这个酒肆确实没有名字,也没有挂着招牌,可是生意却很好,每日里都会开到三更后,那老五,似乎也是这里的常客,跟着同样爱来此处的人混的熟了,就算独个儿来了,见着对方也都是二话不说,脚踩长凳就开始拼酒。
如往常般,几个时辰喝下来,一群人早就没了正样,勾肩搭背互相扶着的,也有干脆眼一闭手一圈吊在别人脖子上的,老五还好,他趴在自己的马背上,抬脸笑呵呵的跟几个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老五趴在马背上,待周围没了灯光,声音也听不到了,便翻身骑正,打着马来到了一条小路上。老五骑马上了小路,便彻底撒开马蹄子,飞奔而去,直到他眼前出现了一辆马车,才拉了缰绳,停下来。
老五翻身下马,走近马车,马儿正低头吃着眼前的青草,偶尔打个响鼻。老五绕过马儿,便看见了倒在马车边上的荣丰的尸体,老五皱了皱眉,弯下身去。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树间飘下,冲着蹲在地上的老五直直拍出一掌。
老五听得破风声,已知回身不及,便也赶忙伸出右掌,用力拍在身侧的车辕上,借力飞身跃起,堪堪躲过白影打出的一掌。
老五看着立在眼前的白衣人,眉头皱的更紧,半晌才叹出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你回京了。”
“回京?”月亮从云后显现,淡淡的月光洒在白衣人的脸上,他的脸色惨白,就像久卧床榻的病人一般,“我为什么要回京?”
老五看着病书生一脸讽刺的笑,禁不住有些恼火:“你不回京,又不现身护着小姐,可不就是为了瞧着我到处奔波,你开心是吧?”
“想护着她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病书生挥挥手,接着又说道,“你来之前我看过了,功夫不错,尤其是这伤口,让人看了还以为是荣丰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给杀了。”
“想杀她的人也多!”老五说完又低声咒骂了一句。
“她不是活的好好的么,看着还是懂点事儿的。”病书生依旧满不在乎的说。
“那你知道她的下落?”老五犯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再和病书生说下去了。
“想听实话?”
“废话!”
“不知道。”病书生摊开双手,耸耸肩。
“你!……罢了,有本事你就看着她去死!”老五翻身上马,也不再理病书生,只扔下一句“你把这收拾干净,老子还有一大堆事儿忙呢”就打马而去。
“……这人怎么岁数长,脾气也长得……”病书生看着老五远去的背影笑道,“明知道我最不喜欢干体力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