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夏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坐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头痛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因为睡得时间太长,身子有些发沉。她下床使劲伸了个懒腰,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负重感稍减,这才推开房门,吸了一大口气。
夜里的空气有些清凉,止夏吸进胸中时被凉气呛了一下,但是脑子也清醒很多。门没有上锁,门外也没有人看守,之前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婢女也没有看到。既然无人阻拦,止夏便出了门,坐在一段回廊上。眼前的小院,比之曹寅在织造衙门旁置的宅子要稍大一些,且更见工巧华丽。
却不知此间主人是个什么心思,止夏于廊上呆坐半晌,竟无一人现身。虽说止夏也不大愿意见掳劫自己的贼人,只是有了熊猫那一遭,倒也淡然许多,毕竟能让她醒着,就说明暂时不会杀她。熊猫当初掳她时虽然杀了人,可后来也明白是要护她。那眼前这处的主人让她活着是为了护她?还是利用她?
说起利用,止夏不禁轻声冷笑。自她被人扔上另一辆马车时,她就知道自己又被利用了。那日五钇会不贵曝露她身份的怂恿她上岸,还有劫掳之人地点的选择,以及不多不少的人数,若说不是五钇放了消息出去,打死她都不信。
虽然明白这一节,却不知这一次是水叔在利用她,还是……想到第二个答案,止夏脸上的冷笑变作苦笑,嘴角还挂着讥讽。想到自己做了几十年的感情白痴,到了清朝却被第一眼见到的男人惑住心旌。想到在曹家时,平日里他对自己的诸多照顾,想到他受伤自己的心疼,再想到他几次三番的利用自己……止夏苦笑着深深叹了口气。
“姑娘何故叹气?”一声糯语在耳边响起。
方才一番胡思乱想,却连有人近前都未可知,止夏轻声苦笑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的女子双十年纪,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随意的盘着,几缕发丝挂在颊边,双眉轻抬却明眸半闭,配上方才的糯声软语,此女子浑身散发出一种慵懒的美态。
“倒也没什么。”止夏笑道,眼前这样的女人,不仅美丽,而且让人觉得舒服,只是止夏处境尴尬,不得不挑开话来,“却不知道小姐姓甚名谁,将我带到此间又是何故?”
“瞧姑娘说的。”女子抿嘴一笑,轻轻挥了挥手,楠梓已从她身后端了托盘上前,“姑娘睡了近一日,想来该饿的紧了,现在先用些稀的温温胃,明日里待我那弟弟回来,咱们自去沾他的光,也尝尝那醉江楼有甚么好。”
止夏见她避开话题,也懒得追问,加上确实有些饿狠了,便从楠梓手中接过粥来,也不起身,依旧坐在廊子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方才听了那女子话,止夏不禁想起自己在曹家初醒来时,也是饿的厉害,不由又是一阵苦笑,怎么好像来了清朝之后,老是饿肚子,怪不得自己跻身的这个小丫头发育迟缓。
桑瑜眯了眯眼,也弯腰坐在廊子上,直待看着止夏吃完,楠梓接过空碗,才将其挥退。
如此院中只余下这两位女子。
桑瑜瞧止夏半天也没有再张嘴说话的意思,不禁挑了挑眉笑着问道:“姑娘不再追问了吗?”
“问什么?”止夏眯着眼瞅着桑瑜,“我想知道的你不一定会告诉我,你能说与我的又岂知我没有想到?倒不如你直把能说的一通说了,也省的我再费力气。”
“姑娘果然妙人。”桑瑜又开始花枝乱颤。
“妙人谈不上。”止夏看着眼前的女子笑时更有一番媚态,只想起自己这么倒霉被人抓来抓去,利用来利用去,心中觉苦,不由低叹,“已经有些习惯罢了……”
桑瑜瞧出止夏脸上的苦笑,不可察觉的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展开笑容,只是较之前的笑已温柔许多,她伸手扶了止夏的肩膀,轻声说道:“如今有些事确实不方便全盘托与小姐,但叫小姐知晓,您的母亲对我桑家有天大的恩情,所以我桑家绝不会做出不利于小姐,或是利用小姐牟取私利那等不齿之事。”
止夏听了却依旧满脸淡然,自己那个已故的便宜母亲倒是帮过不少人的样子啊。
倒是桑瑜见止夏听后不为所动,一时愣住。她却不知止夏几年来经历的事情俱是不明不白,暗藏秘密,偏又谁也不肯与她说明,早已省了那份力气,更何况还有什么能比她来到清朝这件事更叫她惊讶的呢。
止夏起身又伸了个懒腰,也不看一旁的桑瑜,轻声问道:“不过我想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我已经到京城了?”
止夏话音未落,桑瑜的笑容又起。
……
……
正月十五早已过去很久,月亮圆了又缺,缺了还满,深夜的江宁府依然繁华如昼,熙攘的店铺商贩及来往的人群,光是脚步声就足以掩盖江宁织造曹家大宅深处传来的那一声脆响。
啪!
曹颙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左脸随即通红一片,已渐肿起。
曹寅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却只叹出一口气。
身后却是蹲在椅子上,手捏茶杯的水叔。他一手托着腮,只看着曹寅大手一挥狠狠的扇了自己的儿子一巴掌,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直到曹寅叹气,他的嘴角显出一丝讥讽,轻声说道:“看你,那可是你亲儿子,打坏了怎么办?孚若,你也是,何苦惹你父亲生气呢?”
“你闭嘴!”曹寅回头瞪了眼水叔,又看向曹颙,“孚若啊,孚若,你是想害死为父,害了曹家全家吗?”
“孚若不明白父亲的话。”曹颙直起身子,重新直挺挺的跪好。
“你不明白?”曹寅听了怒气更盛,重新太高右手,眼见就要打下,却被身后的水叔握住手腕。
“看你平时还像个温润君子,怎么就这么大火气。”水叔挡住曹寅的身子,在曹颙的面前蹲了下去,眯着眼打量一番,然后龇着一口白牙,冲曹颙说道,“孩子嘛,这个年岁最是性子强的时候,我在你这岁数比你还硬挺,不过好赖还是分的,你也别跪在这里充门面了,回去和你娘说,这潭水是她李家任谁也搅合不起的……”
曹颙听了水叔的话并不为所动,只是抬眼瞪着面前的水叔,直到他说道李家,曹颙才咬牙说道:“暂不论你的身份,我客气唤你一声‘叔父’便也够了,而今我曹家之事本就没你一个外人说话的份,更遑论及家母,你若再出言不逊……”
啪!
曹颙话未说完,右脸也已挨了一下,身子歪倒一旁,嘴角已渗出血丝。
看着曹寅又来一下,水叔蹲在原地撇了撇嘴,耸耸肩道:“其实孚若说的倒也不错,我呢,也懒得瞧你自家的事儿。”水叔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收了脸上一向的随意,直盯着曹寅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跟老五说,我不杀他,更不许他杀了自己,我让他活着,看看还有谁能阻止我要做的事。至于你,棟廷,你莫要忘了,你发过毒誓。”
说完,水叔便抬步走出屋去,一步一步的从曹家大宅的深院走至大门,未发一言,黑暗之中已落下人影为他将曹宅大门推开……
直到水叔离去,曹寅才跌坐回椅中。曹颙急急跪爬至他的膝前,问道:“父亲发了毒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也轮不到你来管……”曹寅疲惫的说道,手不停的捏揉着眉心。
“那阴阳怪气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凭的什么对父亲那般说话?”
曹寅睁眼瞪了曹颙,恨恨的说道:“别问你不该问的!……过几天陪你母亲回趟苏州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让你们去就去!”曹寅挥手拂开曹颙。
“父亲!孩儿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与母亲,若不是宫里头传出来的话,母亲又怎么可能私自做那些事情,况且母亲都是为了父亲您才……”
“孚若!……为父知道你母亲心里是如何想的……只是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你母亲……唉……你若真是为了你母亲好,就随她回苏州去吧……”
“父亲!”
“什么都别说了!明日就走!”
“……孩儿……遵命!”
曹寅见儿子愤然而去,心中不禁发苦,知道自己跟儿子之间算是留下间隙了。只是水叔那头也着实令他头疼。是他指使五钇王宫里传了话,泄露了止夏的行踪,但却没料到止夏的这一次失踪同上次一样,让他没有一点头绪。待五钇回来向他复命时,他就知道出事了,因为他安排的人就在那个客栈,而不是客栈外的巷子中,而他提前安排的人竟都没了踪影。他想过熊猫,但一直在监视那个村子的人也回禀没有什么动静,熊猫像以往一般的生活着,从未离开,更不可能在德州劫走止夏。
想想方才水叔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也绝对不会是他,否则他不可能会那么生气,会控制不住的跟孚若说那些话,更不会当着孚若的面提醒自己的发过毒誓……
再看宫里传来的消息,若是得信儿的那位贵主做的,皇上怕是已经找借口返程回京了……
既然都无可能,那么会是谁做下的?除了水叔和宫里头的那些个人物……难道还有第三方势力介入?那他们又是什么人?非但截获自己递进深宫的消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自己的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夏儿……这次,该是真的恨透自己了吧……
曹寅低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