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啦……
止夏从棋盘上拾起棋子,丢进手边的两个紫檀木棋罐里,玛瑙为原料的黑白棋子相互碰撞着,传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这是当年顺治爷赐给我的御用之物……”
顾八代由顾佳搀扶着,从外面进了屋。
“玛法都说过好多次了……”止夏笑着应道,却不回身,只低头收拾那堆棋子,动作又很慢,一粒一粒的捡着。
“……你先下去吧……”顾八代又躺回那个破旧的软榻上,便示意顾佳退去,“……玛法的意思是叫你别拿那物件儿出气,有甚子话过来坐下和玛法说吧……”
“玛法,那物件就那么珍贵?”止夏听了顾八代的话,依旧慢条斯理地捡着最后几颗棋子,直到棋盘上又只剩下那大片纵横的方格。
“……物件是珍贵……”顾八代看着止夏朝自己走过来,任她把毯子拽到自己胸前,又展开铺好,才接着说道,“可珍贵的,不光是物件……”
止夏没去接话,只从一旁搬了个墩子到顾八代边上坐下。
顾八代看着在自己边上坐下的止夏笑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今儿个四阿哥和九阿哥这事儿,你怎么看?”
“玛法困了吧?”止夏也突然说道。
“你这丫头,成心不是?”顾八代伸出手指头使劲戳了一下止夏的脑门子。
“……孙女怎么就成心了……”止夏揉着脑门,老家伙的手劲还挺大,“倒是玛法,哪有那么问的?人家是阿哥,愿上哪就上哪,再说了,人家可是来瞧玛法您的……这事儿,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怎么看?”
“装……”顾八代又戳一下,“这么些日子了,玛法扯了脸面先开口,你这小丫头片子倒还拿起乔来了?”
“玛法光说我装,那玛法呢?”止夏挑着眉,两只手把脑门护住,挑衅的朝顾八代说道。
“……咳咳……唉,人老了老了,居然还被自己个儿的孙女怀疑是装病……”顾八代一脸戚戚,很是哀伤的捂着胸口。
“……玛法……”止夏呲着满嘴白牙,“您老再装糊涂,孙女可就离家出走了!”
“……咳,离……离家……啥?”顾八代还想继续装糊涂,只是止夏的表情实在不好看,他才堪堪咽了话头,说道,“……那俩阿哥那儿,是你闹得幺蛾子吧?”
“看您说的,什么叫我闹得幺蛾子?”
“……嘿,不是你?不是你他俩会上门来?”顾八代一面说着,一面朝止夏比划着自己的手指头。
“咋了?俩阿哥明明就是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呸!我这病都拖了快一年了,也不见谁上门来瞅过我,你一回来就使得当朝两位阿哥同日而来,九阿哥也罢,那四阿哥可是脱了御驾仪仗,先行快马回京来的,看那风尘仆仆的样子,怕是连自己那贝勒府都没进,先来了这……”
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皇帝,他的做法确实有些出乎止夏的预料。想到那个国字脸的四阿哥,浓眉大眼、宽鼻薄唇,很正经的模样,一脸的严肃相,正面瞧着就跟一张证件照似的。不过影响力也很深远,自他进门,九阿哥虽然还是那副纨绔样,但好歹不跟个话痨似的说个没完了。
只是她本以为四阿哥会跟九阿哥一样装糊涂,却没想到他不仅向康熙告罪先行回京一步,甚至见着自己便直问起被掳劫的事来,就那么与她对视,很是关心的问着……
“喂……臭丫头!”顾八代用指头戳着正在走思的止夏,好容易才把她给戳的回了神。
“……”刚一反应过来,止夏就觉得脑门生疼,直弯下身子用双手抱着头,筛糠似的抖了一阵,“玛法,您要是再戳,孙女可不跟您说了!!!”
“得,你脾气大!”说完又戳一下,“老实说吧!怎么回事?”
“玛****不知道怎么回事?”止夏朝着顾八代挑着眉毛,“玛法先给开个头,孙女也好知道从何说起啊~~~”
这次顾八代刚一伸出手指头,止夏就急忙跳开躲了,看着眼前这个调皮,却有着超出同龄女子心智的孙女,顾八代心中有些安慰,有些伤感……
“……罢了……想必你忘了些旧事,却也知道了些旧事……”顾八代的眼神又有些迷离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有些远,不是在和止夏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儿子去的早,好在留下了……你,可你也该知道了,你不是我的亲孙女……知道了吧?”
“……是,知道了……”
“呵呵……他没有那个福气……但我确实有过一个孙女,就在二十八年的八月初……只可惜,本有些胎位不正又加上是早产,所以……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连声哭喊都没有,死了……媳妇落了病,再也怀不上了……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头,整日整日的哭啊……我那儿子,也心疼的紧,整日里陪着难受,茶饭不思……瞧着那俩人儿,我就想着不发丧了,也没跟外人说去,就想着时间一长就好了,否则这又是布置灵堂,又是吊唁的……他俩哪还有个活路……就是那一阵子罢……一日里,当今圣上着一内侍领了口谕诏我入宫,我想了很多圣上宣我的理由,却没曾想内侍竟将我直领到了毓庆宫……圣上,就那么当着太子的面,从一个又大又深的食盒子里把你抱了出来,交给我,让我把你的名入在顾氏一门的族谱之中,然后……取了那道封我做尚书的圣旨给我看……咳,咳……”
止夏从墩子上站起来,走到顾八代的身后,轻轻拍抚着老人的后背。
“你躺在我怀里,一点也不认生,不哭不闹,两只墨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瞧着我……我就提着那个食盒,还有食盒里的你……可不曾想,我刚进家门,就……我那苦命的儿媳疯了,上吊死了……我什么也顾不上,就那么拎着食盒子一路跑到后院,大老远就看见……还挂在房梁上,晃晃悠悠的儿媳,还有一旁晕死在地上的儿子……
“……儿子醒了,却再也下不了床了……直到我把你抱到他的床头让他瞧……他一看见你,就乐呀,开心的不得了,一把就从我怀里躲过去,说什么都不叫别人再碰,就连奶妈子给你喂奶,他都要在一边盯着,直瞪着人家奶妈子找到我这儿,说啥也不干了,加银子也不干……他倒也不担心,竟从床上起来拿了水囊就跑出去,过了会儿子就带了满满一水囊的羊奶回来,把你抱在怀里喂给你吃……
“……擢升尚书后事务便多了起来,再加上儿子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便趁着喜庆劲,准备给你办满月酒,并且着人取了玉泉山的泉水酿酒,欲于当日窖藏……在你满月的头一日,我那儿抱着你在后院……睡着了,就……再没醒来……”
老人的双眼满是雾霭,却终究没有凝成水泪落下,只是那老迈佝偻的身躯在轻轻晃动着,止夏依然站在顾八代的身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看着老人双肩耸动,听着老人心中有水滴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