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遭了刺客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说府里一切自然早已回复往昔,只是刺客却一直没有被抓到。那个刺客如今已经成为府中下人们的谈资,只是偶尔说起,却还是禁不住打个激灵。当初江宁府缉拿刺客的紧张气氛也已消散,曹寅也没有再继续追问,故意让整个事情淡了下来。
再加上前些日子早有谕旨,康熙皇帝启程南巡,虽说要到达江宁仍有不短的时日,但一应安排却要早早做好。曹寅本来也只是受的皮肉之伤,如今事务繁多,便也很少回家中休息,几乎是住在了织造衙门。
主母去了别院,曹寅又忙于公事,硕大的曹府如今几乎都是曹颙在拿着主意。
此前康熙几次南巡至江宁,多半都是住在了曹家的宅邸,所以曹颙虽然年纪不大,但一方面本就生于官宦世家,自有一份持重在骨子里,另一方面这也不是第一次,他也算得是有经验的了,所以家中的安排倒也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只是佳裕免了每日于爹娘的晨昏定省,又不像曹颙那般有一应事务忙着,只觉得突然多出了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心中又惦念着止夏那处的各种好吃的。于是在曹寅父子整日忙碌的身影后,却有两个小三八每日孜孜不倦的一边吃着好吃的,一边聊着各种八卦。
这一日晌午刚过,佳裕就又来到了止夏的院子。
佳裕悄悄的走到屋前,并没有直接进去,只是偷偷瞧着里头,却没有看见止夏的身影,便又转身轻轻朝着书房那处走去。
佳裕刚走近书房,就瞧着守夏拿着一个空托盘背身出来。守夏也见着佳裕,正要行礼,却被佳裕一个手势止住,只让她静静离去。
佳裕像方才一样透着窗棂偷偷瞧着里头的止夏。却见止夏只是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书案上的一张纸发呆。佳裕使劲瞧了瞧,见着那纸上是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却不知是写的什么,当下眼珠子一骨碌,便使劲推开门,一头撞进止夏的书房,直直的朝着那张纸冲了过去。
那张写了字的纸,实际上是曹寅给止夏的一封书信。说是书信,又过是由下人带回来的一张便条。止夏拿到的时候也是奇怪,只是又想着曹寅已经进半个月没有回过府里,便也想着他是抽不开身,又有事交待自己,倒也没多想,只是看了之后,却有些怪怪的感觉。
信上没有说什么家里可好之类的杂话,只是简单的说了让止夏晌午过后去织造衙门那处找曹寅。
可是这样的一张条子,但凡谁拿了都得一阵迷糊,无来由的只是让自己晌午过后去衙门找他?可那织造衙门是自己能去的么?就算再忙,有什么事又不能在府里说呢?
止夏这边正琢磨着,却瞧见一个人猛地冲进自己的书房,朝着自己就撞了过来,也是一愣,但下意识的却伸手先去抓了桌上的那张字条。
佳裕没能得逞,只是讪讪地看着止夏傻笑。
止夏打量了佳裕一会儿,便抬着眉说道:“佳裕表妹想是来了好一会儿了吧?”
“……没,没……”佳裕脸上的笑甭提多尴尬了,本来还指望拿着那张纸取笑止夏,却没想到自己还是慢了一步,“刚来,刚来……夏姐姐,你手里那是什么啊?”
“这个?”止夏扬了扬手里的纸,“你很想知道?”
佳裕使劲的点着自己的小脑袋,满心期待着。
“偏不告诉你~”止夏说完,把纸条揉进手心,转身就出了书房,扔下一句,“佳裕妹妹,我还有事,今儿个就不留你了~~~”
佳裕气鼓鼓的看着甩下笑声一溜烟跑走的止夏,跺了跺脚,只好没趣的走了。
再说那边止夏把揉在手心的纸团轻轻展开,叠了几下放进荷包,便径自去寻府中的管事荣丰。
想是曹寅已经提前吩咐好了,荣丰一听止夏的来意,便利落的唤人备好马车,直将止夏引着去了织造府衙门。
说起来,这其实是止夏第一次离开曹府,但因着本是为了去寻曹寅,没有中途下车去看这三百年前的南京风土,只是偶尔掀开布帘,看着街上的行人、摊贩,止夏没来由的一阵恍惚。虽说已经在曹府生活了两年,但两年来因着各种学习把她的时间塞的满满的,从未有如现在一般,真正置身在清朝的感觉。直到现在看这街上各色清装的百姓,这才在心中道:“果然是再回不去了吧……”
止夏放下帘子,不再去看。而马车悠悠,也已经到了织造衙门。可是马车却拐了弯,进了衙门边上的一条巷子。
待止夏下车时,曹寅已经站在近前,伸出手去扶她。
止夏看着曹寅的手一愣,随即也伸出手去放在那个厚实的手掌中。
曹寅亲自引着止夏进了一个小院,一边走,一边柔声对止夏说道:“这是姑丈另置的一处房产,只为了离衙门近些,事务重的时候,也免了来回奔波,便住在这里,平日里有人打扫着,必是比不上家中,但也是舒适的。”
止夏听着,却不明白曹寅的意思,但也不张嘴问,只是默默地跟着曹寅。
这是一个二进的小院,一路上止夏都没有见到什么下人。两人过了前厅,往后走去,待到一间类似书房的屋前,止夏抬头看去,却是一愣。眼前的一个大大的匾额,上面竟赫然是“不登大雅之堂”六个字。
曹寅知道止夏在看那匾额,也是抬头看着,只是嘴里说道:“那日听着夏儿说的着实有趣,便做了个挂着,每日瞧着,心情也变得愉快了些,到不怪夏儿那时老是在心中如此偷叫自己的书房了。”
止夏回头看着曹寅,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张嘴,却只问了句:“……姑丈的伤,可好利落了?”
“嗯。”曹寅应声推门而入。
止夏见他再没多说,也只随着他进了去。
曹寅见止夏自找了椅子坐下,只是撇嘴笑了下。待荣丰上了茶点,便将其屏退,书房内又只剩下两人。曹寅轻咳一声,张嘴道:“夏儿,姑丈使人叫了你来,可还有别人知道?”
“没有,姑丈信上交待止夏不得告知他人,所以止夏直接去寻了荣丰管事过来的。”止夏正正身子,想来曹寅是有事要说,但是什么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说来,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让别人知道,也是省的些麻烦。”曹寅接着说道,“还记得你生辰那日……”说到这曹寅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止夏。
止夏听他提起自己的生日,难道是和一个月前的刺客事件有关?也不由抬头看向曹寅。两人的视线相撞,都不由撇开头去。
曹寅接着说道:“姑丈教夏儿些拳脚功夫可好?”
“咦?”止夏惊讶的再次看向曹寅,“……可是姑丈,夏儿还有,还有几个月就要……”就要回京了……
“……不碍的,只是些简单的擒拿技巧,防身用罢了……”曹寅喝了口有些凉了的茶,“虽说过阵子你就该……回京了,可那宫里头……再说你身子也着实弱了些,就当强强身骨也好。”
止夏看着眼前已经四十四岁的曹寅,看他微微泛苦的笑容,还有凉茶掩饰下蹩脚的理由……他曾是康熙身前俊朗无双的御前侍卫,如今是手握大权的江宁织造。几十年的历练与风霜,却为何在自己面前失了那一份沉稳,多了一丝慌乱……是因为自己长得像姑母么?
“夏儿自然是愿意学的,只是不知姑丈如何安排?”止夏也低头苦笑起来。学吧。这些日子不见他来自己的院子,听不见他的声音,每日里虽然与佳裕作乐,却阻止不了心中的失落一日甚过一日。学吧。剩下的这几个月,多看看他的身形,听听他的声音……
……
曹府中,一脸颓然坐在椅中的曹颙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只是今天,依然没有落雨。几日来天上一直聚积着厚重的灰黑色云团,压的人的心都有些郁闷。
“少爷。”春桃在一旁轻声的说道,“您看给夫人的回信……”
“你先下去。”曹颙瞥了一眼春桃,又看看手里母亲写给自己的信。
“可是少爷……”
“下去!”曹颙呵退了春桃。看着她扭曳的腰身,曹颙嫌恶的啐了一口。
李氏给曹颙的信中,写着一个让十三岁的少年无法承受的秘密。
曹颙拿着信,不由得想到之前的那次刺杀。如今看来,当时冲向父亲的那名刺客,居然是个幌子,而真正要杀的人,却是止夏……那要杀止夏的原因,大概就是信中所写……
再想到当日母亲就被父亲送去了别院,如此看来,父亲是早就知道的。而当时母亲什么也没说,是明白有父亲护着,再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但眼下母亲这封信……是想借这次圣上南巡的机会?父亲又怎么会不明白……回信?怎么说?说父亲早知道有这手,所以已经安排将人接了走?
曹颙方才正想去止夏那处院子,抬脚出门时却见着气鼓鼓回来的佳裕,自然上前询问。
“夏姐姐说有事,拿了个字条也不理我就走了。”佳裕好吃的没有,八卦也没聊成,自然有些气不过的,却也是有些纳闷的继续说道,“也不知道那字条是谁写的,夏姐姐这几年在府里也没出去过,更谈不上认识什么人了。要说家里来的,该是有封有皮儿的家书,又怎的只是张条子呢?”
当时曹颙也是纳闷,后来又见到了正在备车马的荣丰,现在再对上母亲的信……
曹颙又抬头看看仍在不断聚积的乌云不由苦笑,却又想起那个在一旁微笑着看他同父亲、妹妹聊天的那个女孩儿。
每当他们父子在止夏的那个小院偶遇的时候,她总是会摆出各种各样的小点心,再亲自沏了茶来,也不让旁人伺候,引了话头,便由着他们去说、去笑。虽然她并不多说什么,但她就那么静静地在一旁笑着,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忽视她……
曹颙将手中的信握成一团,唤进等在外面的春桃。正想脱口而出“不做回信,就当从来没有收到过”的话,眼前却猛然闪过那一****与父亲的对视……
那样的两个人,若不是身份的羁绊、若没有年龄的差距……在任何人眼中,都该是彼此关心、彼此牵挂、甚至彼此相……
曹颙将手中的信握的更紧……
“春桃,信我不写了,你回禀母亲……我会按她说的办……”
……
江宁织造衙门旁的那条小巷里,一个并不显眼的二进院子,止夏刚回忆着早上曹寅新教她的一套动作演练了两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看着天上厚重的积云。
她没想到自昨日随荣丰来了,又听了他那样蹩脚的理由后,居然就这么住了下来。
她毕竟是在那样开放的时代生活过,再加上曹寅将她安排在后院,自己去了前院住,她自然是不在意什么礼数之类。只是没想到那个四十多的曹寅会做这样的安排,她本来还以为只是要早起来了这里,学过之后再回去呢……
止夏笑笑,这样能天天见到他的日子是带着快乐的。
清晨,他会笑着来到自己的院子里,手把手的教自己一套新的技法,或者他攻她守,演练之前教过的,只是每次都是自己差点摔个马趴……
因为离的近,他连着午膳也回来这里吃。问他为什么,他却只笑着说衙门里的饭菜不好吃。止夏不信,因为他是织造大人,是皇帝在江宁最大的眼线,认谁也不会亏了他那张上达天听的嘴。
可是见他每日里微笑着对自己说:“夏儿,姑丈又来打你秋风了,快去准备些好吃的。”
止夏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像个在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就在这大清朝,似乎有了个他,有了个家。
但是,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止夏却只能摇头苦笑,因为他不可能是自己的他,而这些荒诞的念头,也只是自己看着他背影时的遐想罢了……
止夏漫无边际的想着,手底下还比划着早上曹寅教的动作,并没有注意到曹寅已经回来,正隔着二进的院门看着自己。
曹寅看着止夏的时候也不禁暗笑,怎么好像自己经常这样“偷偷摸摸”的看她?
只是这次并不是曹寅一个人,在他身后的一处暗影里,一个脸色白皙、病态的书生样的人正小声地对曹寅说:“老四那处传过来的信儿,说是他们有法子拖住那位的脚步,只是要你看好自家的事儿,可别再惹什么麻烦。”
“……我说你好歹尊称声四阿哥,怎么就改不了这毛病呢?”曹寅苦笑着摇头,微微侧头看着那个人,“只是四阿哥也着实不客气了些,我自家的事儿我心里有数。”
“你要当真有数,就不会有月前那档子事儿了。”病书生半侧身倚在墙上,继续说道,“我不信你提前一点消息都没得着,否则那****也不会自己独个儿去应付,要说是苦肉计,给谁看?何苦来着?”
“不过是场闹剧,又哪里说得上是苦肉计,自然也没打算做给别人看……”曹寅叹口气,又抬头看着院里的止夏,“……只是又何苦把那些事儿,生生按在这样一个小女孩儿的身上。”
“你可怜她?”病书生也朝院里斜了一眼,“要说,她们长得可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你不会是因着之前那位的关系才可怜她吧?况且,你与那位的婚事本来就……”
“你是不是太闲了些?”曹寅有些恼怒的打断那个病书生的话。
“哼,看来好心人做不得。”病书生说完也不再理曹寅,身形晃动着往暗影里隐去,只闻一阵破风声,便消失不见了。
曹寅眼见那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