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最有名望之妇女为谁?其能以心的力量,与精神的感化力,及其事业之成功,使其自身为世界中一最有趣味之妇女者为谁?质言之,今世女界中堪称第一人物者为谁?吾苟持此问题,集全世界人而为一总投票,结果殆必马丹撒喇倍儿那(MadameSarahBemhardt)当选无疑。
马丹之名,举世无不知者,即远至亚洲非洲,亦称道弗衰。亦或简称其字曰撒拉,则犹拿破仑亚历山大辈之只须称以族姓,不必更举其字也。
马丹在本国时,以嚣俄(VictorHugo)之怀才自负,目无余人,而一见所演《吕勃拉》(RuyBlas),是剧即嚣俄所编,言西班牙皇宫中,有一仆役与皇后相爱,惧皇帝问罪,杀之,又自杀以全皇后之名誉。竟不惜屈膝其前,榄[揽]其手而亲之以吻。
其至外国京城时,魔力之大,直如上国君主下临属国。帝王也,而屈尊兀坐于包厢之中,为之鼓掌;皇后也,而手执玫瑰之花球,对舞台而遥掷;钻石之宝星,则一赠再赠;皇室之车马汽船,则有专差承候,供其随时乘用。
在伦敦时,首相格兰斯敦(Gladstone)曾躬诣其宅,与论《菲特儿》(Pbèdre)Racine所作。一剧之情节。威尔斯亲王及王妃,且自远道归来,一亲颜色。
在纽约时,大发明家爱迪生(Edison)谢客久矣,闻其至,则色然喜曰:“此拿破仑以后一人也,吾不可以不见。”乃为开一夜会,且大演电术以示敬意。以下四节半,详述马丹在美国各处演剧时大受欢迎状况,并详记所得金钱之数,均琐屑不必译。惟记其在纽约演《茶花女》一剧,第三幕毕,叫幕十七次;全剧告终,叫幕二十九次;出剧场时,迟于门外,欲与握手者,多至五万人。又总计在美国演剧,凡一百五十六次,得资五十三万三千五百二十金,平均每次三千余金,在世界演剧史中,均为从古未有之成绩云。
马丹老矣,而精神犹健,似决不愿以衰老二字,自杀其成功之志望,尝谓“已得胜利,乃过去之事实,不足道。吾惟努力前进,期时时有一新胜利见于吾前,吾意乃慰。”故通常女伶,一至幕年,即销声匿迹,不复与世人相见,日惟衣宽大之衣,倦坐安乐椅中,手抚椅柄,对炉中熊熊活火作微笑,似谓此中有无限佳趣。马丹则视暮年与妙龄无殊,当一九九年,渠风尘仆仆,往还欧美二洲之间,得资可数百万法郎,时年已六十有四矣,然犹是英气扑人眉宇,一火花四射之明星也。
去年马丹至美,某报派一少年记者往见之,出一亲笔署名册向乞真迹留作纪念,讫,问曰:“马丹对于此次大战,作何观念?”马丹微笑曰:“先生以为余当作何观念?”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自知。”少停,记者又问曰:“马丹预料大战何时可了?”马丹亦曰:“先生预料大战何时可了?”记者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知。”于是二人默然相对。记者自知无可再问,即起立告辞曰:“马丹再会。”马丹笑送之门,曰:“先生再会。”记者出,弹指自叩其脑曰:“好奇怪。”马丹则回问其书记曰:“他说些什么!”
去冬十月,马丹离美之前,演一新编之战剧,以为临别纪念;余幸亦列座。此剧情节,乃一法国少年掌旗军官亲语马丹,而马丹据实制为剧本者。余见舞台之上,残阳衰草之中,此七十一岁之老女杰,自饰少年军官,当其弹丸贯胸,血流遍体,犹手抱三色国旗而疾走,至力竭仆地,乃发其最后之呼声曰:“英吉利万岁!法兰西万岁!”而手中尚紧抱国旗勿舍。嗟乎!此景此情,吾知五十年后,凡曾于是日到院观剧之人,犹必洒其老泪,呼子若孙而语之曰:“吾于某年某月某日之夕,目睹此垂死之少年军官也。”
全剧科白,以演绎“耶稣在喀尔伐里(Calvary)之祈祷”喀尔伐里乃耶路撒冷附近之一小山,即耶稣受刑处。一节为最佳;其于“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Nelespardonnezpas.Ilssaventcequ’ilsfont)一语,凡三易其辞,今直录之,愿读者瞑目一想:“渠等背弃誓言,欲以人血染历史,毁我寺院,戮我子弟,乱我妇女。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渠等违背条约,阻止人道之进行。如有小弱之国,宁死勿辱,出全力以自卫者,渠等亦弥增其暴力以摧灭之,即尽歼其人民,亦所勿顾。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天主!长夜将过,愿汝于天明之后,勿更以爱惠加诸渠等,而令其永受苦恼,倍于吾等所受;愿汝以不疲不息之手痛扑之;愿汝以永流不息,永拭不干之眼泪渥其身。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原文每节之下,均有评语,今删去。
马丹在美时,余候至四日之久,始能见于旅馆中,谈话可一小时。然余甚以为幸,因求见马丹者,日必数百人,马丹按次延见,往往有候至十数日,而谈话不过数分钟者。此下删去原文十四行,均言其延见宾客忙碌之状。既相见,余即问曰:“马丹,吾知人生所能供给之物,凡荣誉愉快爱情三者,殆已为马丹一人享尽。今马丹于艺术界与女界之中,均为不世出之怪杰,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享人所不能享,直欲使世上一切大人先生,相率罗拜于马丹足下,而……”言未已,马丹即笑问曰:“君言信耶?”余曰:“如何勿信?此非鄙见猛然,知马丹者均作是言也。然以所罗门之尊荣富贵,犹言‘世事空虚,人生如幻。生乎斯世,无非劳苦其灵魂,览一失望之终局。’不知马丹亦有此观念否?”马丹曰:“此言吾决不能信,吾知人生为一真实之事,且为一值得经过之事。吾年虽老,犹日日竭吾智力,于此真实不虚之生命中,自求其日新月异之趣味。因吾知吾人只有一个生命,有此现成之生命而放弃之,而欲于意想中另求一不可必得之生命者,妄也。”余闻言大奇,以马丹为旧教信徒,此种思想,实与教义大背。因问曰:“如马丹言,彼宗教家谓吾人于现有之肉体生命外,将来更有一灵魂生命,其言不足信矣。”曰:“然,吾不信此说。”曰:“吾人尽此肉体生命之力量,果能满足吾辈之欲望,而使其全无缺陷否,此亦一问题也。”马丹曰:“欲解决此问题,不必问人,但须问己。吾以为吾人意志中之大隐力,实神怪不可思议,倘能运用之,发达之,则吾辈体中,人人各有其梦想所不及之能力在。吾人事业之成功与否,与夫心之所羡,身之所乐之果能如愿与否,胥可与此种能力决之。”此下删去原文二十余行,乃无关紧要之谈话。
余又问:’马丹对于‘死的问题’有何见解?”马丹曰:“余认定‘人生’为‘乐趣’之代名词,故乐趣消失之日,即为身死之日。去年二月,余右足发一巨疽,以行动不能自由为苦。谋诸医生,医生曰:‘用手术去此足,代以木足,则术恙,否则疽即愈,此足终不能复动。’余即促其施术,时余子在侧,涕泣言:‘母年高,不能当此。施术不慎,是以性命为儿戏。不施术,即痪,亦何害。’余曰:‘施术不慎固死,痪亦何异于死;同一死也,而施术可以未必死,何阻为?’今吾右足已易木足,行动无殊于往时。吾于致谢医者之神术而外,更当自谢其见识与决心。否则今日之日,吾已为一淹滞病榻之陈死人,朝朝暮暮,惟有哭出许多眼泪,向废足挥洒而已。”
马丹于来美之前数月,曾至法国战壕中演剧六次,余叩以当时情况何若,答言:“此为吾毕生最悲惨之经历,亦为吾毕生最愉快之事业。吾在巴黎及各大都市演剧,虽承观者不弃,奖誉有加,要其爱我之诚,终莫此辈可怜之前敌兵士若。吾于是发生一种观念,以为我之技术,用于它处仅为普通之感化与慰藉,用于战壕之中,乃始有接触人类灵魂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