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叶是南京城里一个普通的琉球商人,十几年前他用在琉球的全副身家买了一批“来路不明”的高丽人参,漂洋过海来到大明,在南京城里买了一处店面,做起了海产药材生意。
十年来,尚叶的生意做的四平八稳,虽然没有太厚的利润,但是凭着他的勤勉和精细,居然也在寸土寸金的南京城里买下了一处宅院。尚叶为人和气,乐于助人,甚至还有些胆小怕事,在街坊邻里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本分小商人,要不是还是有些古怪的口音,他就是个十足的大明良民。
五天前,街上来了两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大汉,一路询问之下才找到尚叶的店铺,两人和尚叶见面之后先是用番话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阵,接着便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原来这两人是尚叶的表兄,家中老人去世之后,生活落魄才到中原寻找尚叶的。
亲人相见的场面总是能够引起人的伤感,尚叶给围观的街坊们做了个罗圈揖——今天亲人远道而来,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尚叶的宅子就在离他的铺子不远的背街小巷里,他一直单身,宅子里也就是雇了个瞎了可怜的聋子照看着。回到宅子里,尚叶打发聋子去对街的酒楼里订一桌酒菜,自己和两个汉子进了卧室。
一入卧室,为首的汉子马上掏出一块刻着古怪花纹的木牌:“今村君——请接令吧!”那汉子口中所出的,赫然是字正腔圆的倭语。
……孤身一人的琉球来客、小富即安的商人、老实胆小的老光棍——这些都只是吉村所营造的假相而已。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叫尚叶的琉球商人打算前来大明经商,但是此人和他的家眷一起,早就已经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亡魂。现在在南京的这个所谓的“琉球商人尚叶”不过是当初日本南北朝大战中南朝北条家在彻底败亡之前在大明为自己埋下的一颗闲棋冷子而已。
而此次前来和今村接头的,赫然是那日从朱高炽手中逃脱的倭寇头目平吉春修。今次冒着风险来南京联络已经“沉睡”了十余年的今村,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抱上次的战败之仇。
“平吉君,你疯了么?这里是大明的京师,不是日本的界首港!我们要面对的是大明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的禁军,不是当初大内家的水手和乌合的足轻!”听过平吉春修的要求,今村大惊失色。
这些年,一方面北条家在日本节节败退,无力顾及“西方”(当时,相当的多的日本人将日本称为“神国”而将大明称为西方甚至是西夷)的的事务;另一方面,在南京已经小有资产的今村也不想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实际上,今村已经和这些四处流窜的北条家没有了实质上的联系,这次平吉春修找上门来也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今村其实并不想和平吉春修这样的杀人狂打交道,只是慑于当年平吉春修在日本的凶名和北条家的余威才不得不出面接待。现在平吉春修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居然是想刺杀大明朝廷的武官,即便他今村真是北条家忠实不二的武士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平吉春修去捅这个马蜂窝!何况他现在一心想要在大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
“大明的京师怎么了?”平吉春修大马金刀的坐下,虽然是在暗室之中也不遮掩他的大嗓门:“还不是就让我们几个轻轻松松的混进来了!”
“……”今村一阵哑然,他发现自己和眼前这个类似于杀人魔王的家伙之间基本上不存在沟通的可能——实际上,在经历了苦心建立的队伍被朱高炽和项凌联手一战摧毁的打击之后,平吉春修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了妄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了。
……
皇宫里,自从那个传话的小太监离去之后,朱元璋就一直在闭目养神,而两个苦命的堂兄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那儿,一言不发,寸步不离。
朱高炽垂着头,一条条的细细清点起地上的砖缝,换来一旁堂兄的询问眼神——你的那个师兄到时不会乱说话吧?
不会——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堂弟轻轻摇摇头,给未来的主君吃一粒定心丸。
知道分寸?你说的是那个几天就搅出一堆事情的人么?皇太孙殿下对燕王世子的回答不敢苟同——姑且不论其他方面,就看他上次在剿倭军回师途中的表现就知道他在政治方面实在是太嫩了些。
呃——面对上司怀疑的目光,朱高炽自己也有些动摇起来——虽然以前在北平时项凌和自己谈论各种事务时都头头是道,但是却极少介入政治争斗得方面——而且这段时间以来,项凌在政治上的表现也确实不能够让人放心。
算了——兄弟二人最后都想彼此投之以听天由命的目光,毕竟现在他们一紧无能为力了。
……
“项凌就在这儿是吧?出来!”刑部大牢里,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问讯被突然打断了——两个身穿黄色背心的大内侍卫簇拥着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太监径直闯入。
“啊——”项凌和两个官员同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宫里的太监怎么跑到刑部来了?和后世不同,洪武年间对太监干政还是处理的相当严厉的,宫里的太监基本上没有出宫的可能。
“快点儿!”小太监身后,一脸油光的侍郎大人探出头来,一脸谄媚朝小太监笑笑,有转头朝屋里的几个人催促道:“皇上宣项——项凌入宫问话!”
“皇上宣我入宫?”项凌先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皇上康复了!”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小太监狠狠的瞪了拍马屁却拍到马蹄上的侍郎:“收拾一下,马上随我入宫!”
……
虽然知道朱元璋不会将自己怎么样——要真想折腾他就不用这么费事儿派个人来传旨了。但是项凌心中依然很有些忐忑,毕竟这是他头一次面圣。
不知道穿过了几道门,项凌在彻底晕头之前终于来到了一个很有些僻静的院子前,小太监让他在外面候着,自己进去通报去了。
“皇上宣你进去!”片刻,小太监一溜小跑的出来了,低声告诫项凌:“进去了自己放机灵些!要是捅了篓子那可是要杀头的!”
“是是——”项凌点头如啄米,心中不禁越发忐忑起来,但是转念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怕又有什么用呢?壮壮胆子,项凌迈步进了院子。院子当中,一位消瘦的长脸老人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看看他一身的黄袍和不远处朱允文、朱高炽小心的样儿,项凌知道此人定是朱元璋无疑。
“罪臣项凌,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直挺挺的走上前去,响当当的跪下叩头——虽然项凌口称罪臣,但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在他内心深处那种明明白白的不服与不屑。
这就是你说的识大体?朱允文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堂弟。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阵让人心悸的安静之后,对待臣下向来苛薄的朱元璋居然出奇的没有和项凌计较,只是定定的盯着他。
在牢房里呆的时间太长,虽然在入宫之前草草整理了一下,但肮脏的内衣衣领、满脸的胡茬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清楚的表现他的落魄和狼狈。但就是这样,项凌的腰杆依然挺的笔直,眼神依然锐利,声音依然坚定——在他身上,朱元璋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气质,那是蓬勃的朝气和对未来无限的信心。
“起来吧!”终于,在项凌的双膝彻底麻木之前,朱元璋总算回过神来:“你就是项凌?”他的语气相当平和,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感伤。
“回皇上!罪臣正是项凌!”忙不迭爬起来的项凌朗声回答。
“罪臣?你有何罪?说与朕听听!”朱元璋难得好心情道,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两个孙儿的脸色。
“锦衣卫的张大人说,臣犯的是谋逆的大罪!”项凌本就对张远一肚子的怨气,现在有机会开口,便是丝毫不留余地。
“谋逆——好大的罪过啊!”项凌略带挑衅的话语居然未惹的朱元璋不快,他反而呵呵大笑起来:“你可知道,谋逆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朕现在就能一声令下,将你退出午门斩首!”
“知道!”项凌的语气越发的不恭起来,连基本的敬语都不用了:“但是我也知道,皇上不是寻常人,自然不会听从张远的一面之词。”
“是么?”老人面上一沉,之前的谈笑风生转瞬消失:“你就这么有信心?”
“是的!”项凌很郑重的点点头:“皇上是戎马天子,军中的那点子小猫腻自然瞒不过皇上的法眼,只要臣能够见到皇上的面将事情讲清楚,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你还不是一般的自信!”朱元璋自言自语道:“那朕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好好申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