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病倒。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面无表情,然后下令召大群的太医、带上无数的珍贵药材去探视。
婉儿不知道他在这个很微妙的时间病倒是真是假,立刻安排了两位由霍王推荐、但与其他太医们颇格格不入的民间名医去望诊。那两位大夫回来禀告说:襄王确实病重,且这病可能会传染,因此不能让帝后亲自去探望——其他太医回复的结果类似,只是方子不大相同:说明这是真的。
“陛下,娘娘,襄王确实病重,请陛下与娘娘命微臣前去探望。”
“朕的兄弟病了,朕亲自过府探望也不为过。”
“陛下,当年医治陛下的那几位新任民间太医说,这病会传染。因此请陛下、娘娘、皇子们千万不要亲自去。”
御座上的帝后二人互相看了眼,“婉儿,那你呢?”
“微臣幼年时曾经得过类似的红疹子,后来痊愈,因此不大会染病。”婉儿也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吃的那些苦死人的药,然后奶娘说自己发过可怕的疹子,还高烧不退,差点一命呜呼——她不是会拿生命当儿戏的人,没点底气还真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好,你代替朕和皇后去探望。另外,你也告诉霍王不要去。”
“遵旨。”不过旨意晚了一步,在禀告皇帝之前她已经让两位大夫直接先告知霍王殿下了!
一进襄王府,发现四处静悄悄的,仆人侍从们小心翼翼地轻轻走过,没有交谈、没有笑语。
“大人,请——”内侍管家的腰已经弯得不能再弯,他的头都已经快碰到地面了。
“多谢引路。”婉儿随手将一小袋钱赏给他,然后挥手让跟着来的太监宫女在跟着管家另外等候。
襄王的寝室很是宽敞华丽,但现在弥漫着浓重药味——难道熬药也是在室内?
再走进去,她才发现那个在准备药汤的女人正是襄王妃本人。
卧榻上的人深陷厚实的被褥之间,呼吸不匀、脸色赤红,完全看不见他平日的潇洒风姿来。
“王妃辛苦了。”婉儿跪坐在襄王妃身边,帮她烫好碗勺,准备手巾。
“多谢高大人来探望。”
这个曾经傲冠帝国的女人,现在憔悴得一如路边的贫妇。
“皇上和皇后命我来看看,哪种方子有效。那个没有多少奇珍异宝的方子,就是当年为霍王带入宫中、为皇上治好病的地方名医开的,您用过没有?”
婉儿尽量把声音放柔、放缓,果然看见襄王妃惊愕回头。
“呀,我一直觉得用贵重药材的才有效果。”
“当年皇上就是靠竹髓、竹沥的民间方法痊愈的。”
“多谢!多谢你!婉儿……”
婉儿认为襄王妃眼中的水光不是假造,因此立即让人去换药方。
“王妃也要多保重身子,这些药减三成的分量,您也可以一天吃一碗预防。”
“诶,他去了,我跟着去就是了。把儿子跟金银都留给侧室们去罢!她们只会在自己的屋子里装哭,一步也不肯踏进门。好像病的是与她们不相干的人一样!”
“别这样说,您还有位郡主要保护,”若不是手下提醒,她早忘了襄王妃还有个女儿。“这段时间就让奶娘们仔细照看郡主,您只要顾好王爷就够了。缺什么、被什么人说三道四了,尽管谴人到我那里说,我在宫里还说得上话。”
“多谢……”襄王妃早已乱了心神,只一个劲地抓住婉儿的手——抓得她手腕很疼,却又不便挣开。
待得离开襄王府时,婉儿突然想到:皇上到底希望襄王活着办宗室谋逆的烂差事,还是希望他就此一命归天以绝后患?方才……自己是不是做过了头?
* * *
东征的军队攻下第二个城时,婉儿大致明白接下来是胜是负已不重要。皇帝的本意就是给朝鲜一个教训,可从没想过要将那片还未施教化的土地与不多的人口纳入皇朝之中。
“已经进入朝鲜腹地多少里?”皇帝一天突然这样问。
“昨天的文报上是两百余里。”婉儿自从上一回无意间回答了前方军情之后,就不得不每日找几个都司甚至长史们说说他们拿到的公文甚至听来的传闻——其实是她自己想知道得更多。
“进到平壤还需多久?”
“陛下,要拿下平壤吗?”
“拿下平壤,把他们的王带来京城!朕倒要看看,什么人如此胆大、想并吞朕的土地!”
“是——”婉儿说不上来皇帝在哪方面有了变化。她只觉得,过去那个沉稳难测的帝王如今变得易怒、浮躁,而且越来越喜欢呆在深殿之中只和几个近臣说话,而面对朝堂之中新老大臣的却是皇后。
“对了李群逸家的那个小子,叫什么的?”
“叫李浚。”
“朕看他比朕的两个儿子出息!他在念什么书?”
“昨天和大皇子一起诵《国风》,陛下要不要去看看皇子公主们?”
“不了,朕没空。”皇帝挥挥手,“他们的母亲正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陛下——”婉儿连皇子们的母亲们是谁都快忘了。
“什么事?”
“是……”婉儿急中生智,“秋草黄了,陛下是否有兴致去狩猎?”
“嗯,过几天看看天气吧。对了,蝗灾如何了?”
“几个州府已经开始灭蝗,地方官还专门当众焚烧了十大筐捉来的蝗虫。想来今年灾荒的面积不会更大了。”
“盯着他们。你去,呃……库房里,对,给那些小子,还有李浚,选些笔墨文具。”
“是——”
婉儿背后一身冷汗地退下。虽然她不再怕皇帝,但她越来越害怕对上应奏,因为这意味着日夜忙不完的差事和记不完的奏章。
“陛下还是不见罗侍郎?”皇后问婉儿。她如今也很依赖勉强能在御前对答的婉儿传话——皇帝不大召见嫔妃和新美人才人们、包括皇后,因此整个宫廷都浸在一锅不冰也不热的凉水中,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现在午睡,不见任何人。”婉儿也一样怕见皇后,因为皇后永远是失望的。
“你看陛下的身体如何?”
“精神不怎么好,听内管太监说夜间陛下总是睡不好,又不肯让太医看。”还整日疑神疑鬼,完全不像是常林长公主最欣赏的弟弟!
“那,东边还有消息吗?”
“昨天今天都没有,娘娘,您看要不要派人去前方看看?”
“李群逸那边我不担心,他不是个死板的人,正适合对付狡猾多变的高丽人。倒是北大营、长公主那边,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动静,这好像不多见,尤其东边还有战事。”
“婉儿这就去差人打探!”
人人人,快找人!东也要找人打听,西也要找人办事,花钱如流水,事务如繁星……这时,她倒羡慕起那些自晨起梳妆打扮后就无所事事的宫中美人们:什么时候才有个空啊!
“高婕妤,这是司徒将军送给您的信。”
婕妤?宫中了解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别人唤她“高大人”,看来这是个平日进不了紫宸殿和淑景殿的下级宫人。“好,我收下了。”
“请您——”
那个老太监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婉儿顿生不好的预感。她立即打开信,信上只司徒湜的草草两行字迹:东征后援受阻;长公主病危!
长公主病危!这消息着实比好几万军士缺药少粮更令人恐慌!
粮食药草弓弩战马之类,只要压下死命令自然没事。可长公主是国家的支柱,大柱要是折了,这国家是不是要动荡?!
婉儿第一个念头就是开杀戮,将惮于当今天子背后的军中势力而不敢蠢动的宗室和老臣的势力全部铲除,第二个念头就是……就是……
“清壁净野,拿下朝王,火速班师。”她不敢写给李群逸,因为她深知治军严厉的李群逸绝不会干这种就地补给甚至屠戮平民的事情,而司徒湜会为了大局毫无顾忌,因此她就大了胆子在司徒湜的信上直接回复——第一次,她没有同皇后商议就妄自决断。
那里的百姓们要怪就怪他们的王吧!
* * *
突厥出兵助天朝东征了!
这个消息非常惊人,惊人到兵部老尚书一听到消息、连公文都没拿就急急跑来。“皇上恩泽遍布四海——”
婉儿最不爱听这些无聊的歌颂,她只等司徒湜的密信。
而皇帝同样不耐烦听老头子的聒噪——他早就想替换掉这个老臣,只是时机和人选的问题。“说,怎么回事。朕的弟媳妇还没过门呢,何来恩泽!”
“施尚书,军报上怎么说的?”婉儿提醒这个同样受着前方不利军情煎熬的老头。
“呃,就是突厥出兵相助,破敌指日可待。”
“你说清楚,突厥为何出兵,他们要多少好处!”皇帝直截了当地说道。
“呃……没说。”
婉儿皱眉,突厥出动游牧骑兵就是为劫掠,而朝廷已经益发无法满足他们越来越大的胃口,草地上战争的阴影始终存在。
“去问清楚再来告诉朕!”皇帝勃然大怒。
“遵旨——”
老尚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不过婉儿半点不同情他。
“婉儿。”
“微臣在。”
“去探听清楚。”
“遵旨——”
等司徒湜的密信又发到时,婉儿终于明白这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奴口?”
“是,运粮的队伍经常受到平民打扮的敌军袭击,损失很大,因此司徒湜这个……他下令清洗村庄,杀掉可疑的人,然后把其他男女直接作为奴婢,跟突厥换马。结果突厥人三匹马就附送一名骑兵,就这样……一起打了。”
“附送骑兵?”皇帝愣了会,喷笑得直咳嗽。“这个司徒二郎!好,快了,若没了人口,那个国王也做得没意思。”
婉儿边使唤人拿温汤来,边在心底哀叹:那些无辜的平民啊!
皇帝大笑停当,突然静下来。“皇姐的情况如何?”
“很不好。太医们把方子也抄了份回来……用药……很重……”上回长公主安然无恙,这回不知……
“再谴人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