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笑是无音堂姐秦无袖的贴身丫头,人很机灵、嘴巴也甜,虽然不漂亮却有双大大的眼睛,很得大家的喜欢。
“无音小姐,我家小姐新制了鲞鱼肉酱,请您过去品尝。”
有好吃的!无音立刻眉开眼笑。无袖的亲大哥、大伯父秦笃平的长子无尘经营着平江东街和相门左近的三家饭馆子,而无袖虽在闺中,但喜欢捣鼓美味酱料,因此无尘饭馆中的生意一直很不错——不少回头客都是冲着不要钱但不外卖的酱菜、酱料而去,却无人知晓这竟是秦家一位小姐所制。于是乎,无尘仗着长房长子的身份,正四处说服长辈们同意让妹妹无袖招赘。而无音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堂姐留在家中看似保持大小姐的身份,其实沦为了家业的赚钱器物。不过眼下还是美食最最要紧。
无袖毕竟是商家的女儿,尽管汉家的妇德、士人的文学和旗人的尊卑教养都具备,她仍然会为了家族和本人的利益尽量交际。所以同桌用餐的还有叔父为当朝学士、世代经营茶园的丁轻寒小姐,和父亲刚提为知县、家中有着百顷桑田的王殷纱小姐,以及经常互相串门的刘玥桐。
玥桐出手一向是香料和香茶,轻寒则是上门前先送来与银子等分量的雨前碧螺春,殷纱则在打听好人数后每人备一条双面绣花的丝帕。无音呢?对不起,忘了,还是无雍跟前的阿言送来几盒纱团扇——结果还少了一把,就对不住堂姐了!
说是尝尝新制的鲞鱼肉酱,其实这是正经的鲞鱼宴,铺了线织台布的方桌上大多是与之相关的佳肴:鲞鱼炖蛋,香菇鲜鲞鱼、蟹黄鲞鱼肉水晶饺,还有薄荷馅、玫瑰馅、豆沙馅的三色夹心江米粉松糕,下菜的是秦家的桂花糯米佳酿。
“无袖,你今年是怎么躲过选秀的?”轻寒也是旗家,但她家与秦家不同的是,相当不喜欢自己的旗人特权。
“眼疾,要是看不清楚主子们谁是谁,那不麻烦了!”
确实,大家都知道无袖看远的看不清。
“哦!无音你是用什么药才生了红斑的?”
“说是药,其实是让虫子叮,差点毁容。看了很多大夫、吃和抹了很多药膏才好。我还找玥桐姐弄了很多香露往脸上涂。”
轻寒吓坏了。虽说选秀可怖,但毁容更可怖!
“轻寒,要真选上了,说不定你家就有机会发达。”王家一直不曾大贵过,因此殷纱深深体会到家中男子们对权位名声的渴望。“我爹就想让我在皇上南巡时,去织造府侍奉。”
众家女孩子大惊失色。尴尬了好半晌,年纪最大的玥桐终于开了口,“殷纱妹妹,你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结交,又生得这么漂亮,也许宫里是个好去处。不然以你的出身只能嫁与商家或是小官,每日等着丈夫从公事和花娘那里回来,一样的难熬。殷纱,别怪你爹贪恋,你家的桑田是大房握在手里,织坊则是二房在管,光靠你爹的那一点点俸禄银子,这样的一顿饭都是吃不起的,除非他去贪墨。”
“不不,我爹不是那样的人。文人的骨气多少还是在的……只是……”殷纱才十四,没见过什么中意的风liu俊少年,却早被自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乱糟糟境况彻底寒了心。可遥远的深宫,陌生的地方,还是令她担忧。
“殷纱,你这样想,”无音把绣墩往她身边拖了几寸。“与其让家里把你嫁给不如流的东西,还不如嫁那个最高高在上、最才干出众的人!当今皇上可是个明君哪!要是你能让皇上高兴一阵子,就可以让他做好几件对老百姓有益的事,这样的一辈子可比你哥哥父亲还要了不起!那,如果皇上忘记你了,你就在自己的漂亮屋子里读书写字、练习唱本,也跟你现在的日子一样嘛。哦,听说皇上经常去塞外,说不准你也能去玩玩呢!”
“才不要去那蛮荒的地方呢!听说那里的人都不洗澡!”
“唉,我家无垠表兄是经常洗澡的!”
“因为他是汉人的后代。”
结果话题果然越扯越远。
无袖一直没加入战局,可在收拾碗碟的仆妇走开之后她开口了。“殷纱,去了宫里,你就不用再跟王家的人有干系,你也不必再见到王姓男人们。”
无音与王殷纱的关系普通,只是吃过几次饭、喝过几回茶,仅仅知道对方笃信佛教,除此以外一概不论。可见到殷纱若有所思的脸色,才晓得她和家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危险地步。“殷纱,你这样想,不进宫可以出门喝茶;入了宫就可以躲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把一切交给佛祖。”
“就是。听说宫里也兴佛事,再也没人管你看多少经文书籍。”
“……”
一群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件苦楚的悲惨事情说成求之不得的好事。
王殷纱是个信天命神佛的人,当她把一切当成了天意之后,反倒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家人为了荣华硬将她塞入后宫的怨念。“这样,我也算是尽忠、尽孝,此生有得所了。”
* * *
东秦家的主宅并不若西秦家的气派,但曲径深幽、花竹水池、楼台琴房什么的都是有的。
无袖因为是长房独女,又肩负家业的活计,因此独占着一座二层小楼,楼上是寝室书房和接待手帕好友的拐角小开间,楼下就是大家吃饭的小饭厅和两开面专门用来调制美味酱料的大厨房。屋子格局不好,几乎不见阳光,但穿过小小的天井走上楼梯就是一条特别的两层长廊:楼下是再普通的走廊,而楼上却是可以看到四面景致的琴房。那里是各房喜欢风雅的女孩们经常呆的地方。
升几个炭炉,炉中烤着白果,炉上架着陶壶、壶中是岭南的铁观音。往四处看可以见到远处的楼宇群落与檐下的各色风灯风铃,往下望则是一个养了金鱼和红鲤的鱼池;一边是翠竹常年青绿,另一边是芭蕉叶大喜人。
再配上王殷纱小姐的幽雅琴音,真的是人生无憾哪!
只是,如果没有旁人就好了。
这不,当大伯母和二伯母联袂行来的时候,好心情都飞走了。
“我说这么好听呢!原来是殷纱在。”
众女孩子们早就一排站起迎候长辈们。
二伯母平时从不对来往的姑娘们特别可亲,如今是听说殷纱要进宫后才突然转变——变得令人挺不舒服。秦家和其他只靠一两家长而鸡犬升天的家族不同的是,各房都有产业、功名、人手。二伯父没官职,只有捐来的功名,倒是丝绸布匹类生意做得很好,把二房的铺面和收入扩大了近两倍,已超过了长房的吃喝产业以及无音这一房的小小买卖。二伯母说是当家主母,可每月能落到主母手里的银子并不多,没银子自然没多少人可以使唤。何况她接替大伯母一年多的时间里犯了不少错处,把里外东西的人得罪了大半,其余的人也开始阳奉阴违,因此她的日子颇为难过。
“夫人谬赞。”
“叫伯母!一声‘夫人’也太见外了。我们秦家的几个姑娘跟你比那不同母亲的亲姐妹还亲!哎,就跟着她们叫我二婶婶罢!”
“是,二婶婶。”殷纱即使不喜欢秦家主母的说法,可从小的教养和秦家几位小姐的交情,她仍能保持平静温雅的表情和笑容。
无袖也知道叔母说的话不太动人,而自己的母亲从事事都管到被各方人等气得撒手不管、眼下是绝不可能打扰了叔母的“兴致”,于是凑到她的叔母耳边嘀咕着:“我们正劝解她要好好事君,有些话长辈们说和我们说,作用大不相同……”
“啊啊!好好!你们年轻人有话说,我和嫂嫂这两个老太婆就不凑这份热闹了!”
“您二位的皮肤和年轻人一样光滑细致,哪里显得老呀!”刘玥桐拿出买卖人特有的谄媚,专拣上了年纪的女人家爱听的话。“这几****正忙了做今年的早梅花露,做好了就送来孝敬您二位长辈!”
“呵呵呵……”
“哎呀呀……”
两位几十年的妯娌在这个时候对于玥桐有着非常一致的观感跟期待。
* * *
其实东、西秦家并非外人认为的毫不相干。除了资助贫穷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学肆,还有收埋无名尸体、抚养弃婴的善堂,因为这些都是秦家祖先们传下来的规矩——将收利的一成拿出来资助乡里、抚养孤幼,而秦家的商队领头们就经常从这些孤幼中选择少年伙计。
学肆里多为投奔的远亲、乡亲、相邻男子,而善堂中除了些个身有残疾无法独立、只能做些杂活生存的男子之外,皆为女子。
学肆的主事是西秦家的家长,而善堂名分上的主事都是东秦家的主母。
善堂中的健康男婴大多有人家乐意收养,而少有良家夫妇乐意把被抛弃的女婴当自己的女儿抚育上十数年——重男轻女之鄙俗千百年来始终如故。
秦千静就是善堂的实际主事者。她随秦家的姓,但“千静”这个名字是在她锦缎襁褓中发现一块黄金锁片的背面所刻。秦家认为这个女婴必不是一般粗鄙人家所生,且是情势逼迫下的汉家孩子——虽然这个繁华的城市是各地蒙难士人商贾向往之地,但要在这花费高昂的地方落脚却大为不易——因此将她和自家和亲戚家的女儿们一起读书识字,学习各种家族经营之道。所以,待她自及笄之后一直代替东秦家的主母操办善堂里所有的大小事务。
可现在出了件事,就是西秦家的四老爷秦敏鸿的长子秦非平要纳千静为妾!
这样的事情本来主母就可以说了算,没想到这事遭到东秦家二家长秦曦平的反对。秦曦平说出来的理由是同姓不婚的古训:千静姓秦,就是东秦家的女儿;而,东秦家的女儿岂有当西秦家妾室的道理!
不过平日里经常接济善堂用度、与千静关系很好的无音得到的消息是,有一位京中贵人无意中见到千静很会带顽皮的孩子们,就想要千静——仍然是众妾室之一,用以照顾众多庶出的子女们。
“爹,这事也太扯了!去京里当个见不得人的嬷嬷,还不如嫁了非平堂哥,好歹西秦家对人厚道、也没听说过姨娘们被错待的事情!”
“女儿,你二伯说的那位贵人,我也算熟识。他是满洲大姓世家,袭了五品爵,现在虽然才四十岁,却已是三品学士。千静嫁去不会真的每日洗尿布度日。”秦治平知道女儿与千静交好,不过他认为这亲事也不算糟糕。
“爹,千静是汉人,而且,爹,您想想她出现的年月!还有那个襁褓,不是说是蜀锦做的?”四十岁妻妾成群的老头,配如花年纪的千静?想都不用想!
“这……”
“爹,这样不是害了人家,还害了我们家吗!”
“倒是……听你怎么一说。”
“但堂哥也确实不合适。又是同宗同姓,又是旗汉分别,也麻烦!二伯父不在官场,有些凶险他又不清楚,爹您要提醒他一下呀,或者直接和对方那位大人讲明白了,再送些江南的风雅礼品,我就不信他还坚持。”
“女儿啊,蜀锦之事,是万万不可向人提的,尤其是朝中之人,明白吗?何况,哪有蜀锦当襁褓的孩子被抛弃的事情呢!”
无音惊得背上的冷汗湿透了中衣。对呀,提了不就是明知可能是余孽而自行收留之罪了吗?!“那……”
“好好,放心,我会解决这事的。不过,千静年纪不小了吧?”
“是,今年十九。”
“哦,她有喜欢的意中人吗?”
“没听说。”
“那你就在闺阁小姐里帮她探听探听,不要大富贵,但要人品好!”
“那就谢谢爹了!”
“嗯,闺女,要是爹被召回京任职,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这是迟早的事啊。爹肯做事又不得罪人,出手也颇大方,喜欢他这样的下属的人多得是。
“小鬼头!”
“哎呀!”不好,老爹要揍人。“啊啊,女儿是说,弟弟就交给我,不考出来我就把他禁足;家里的产业我也会好好经营,呃,能送上京多少就送去多少……”
“闺女,我是说你自个儿!”
“我?大不了招赘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