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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铜山毛榉

福尔摩斯把《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说:“一个为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常常是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我高兴地观察到,从你诚诚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记录中,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说,有时你还加以润色。你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参与过的许多著名案件的侦破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情节本身可能是平凡琐细的案件,而这些案件有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才能的余地,我把它们列入我的特殊研究范围之内。”

“然而,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我微笑着说。

“也许你确实有错误。”他一边评论,一边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来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桃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在思考问题时,他常常是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的。“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你的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些,而不是把你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的推理上——实际上,这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这点上我看我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说,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强的自私自利的因素,因而我颇为反感。

“不,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者自高自大。”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

“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那是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一种不属于我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你已经把本来应该是讲授的课程降低成讲一连串的故事。”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们吃过早餐后,就相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的炉火旁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中,隐隐约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汽灯,它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闪光的瓷瓶和金属器皿上,因为餐桌当时还没有收拾干净。

福尔摩斯整个早晨都一直沉默地不断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地对我文笔上的缺点指责了一番。

“同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一边坐着抽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不会有谁指责你用了危言耸听的笔法的,因为在这些你感兴趣的案件中,相当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问题,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法律范围以外的事。你尽量避免耸人听闻,但我担心你的记述也许会太过繁琐。”

“结果可能是这样,但我采用的方法是新颖而又饶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伙伴,对公众——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或从一个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注意什么是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呢!但是,如果你的确写得太繁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作大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或至少是一个犯刑事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冒险的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业,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处的地步,只办理一些为人家寻找失掉的铅笔,以及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早我收到的一张条子,我想,这正标志着我事业的最低点。你读读这个吧!”他把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给我。

这是前夜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跟你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人家聘请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假如方便的话,我明天十点三十分来拜访你。

你的忠实的维奥莱特·亨特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不认识。”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

“对,我敢肯定是她在拉门铃。”

“也许这件事要比你想象的有趣得多,你还记得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像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同样,这件事也许如此。”

“但愿如此。我们的疑团马上就会解开,因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但很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像鸟蛋那样的雀斑,活动敏捷,像个为人处世都很有主意的妇女。

“我肯定你会原谅我来打扰你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时,她说,“我遇上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因为我没有父母或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你会好心教我该怎样做。”

“请坐,亨特小姐,我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镇静下来,垂着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担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师。”她说,但是在两个月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带了他的几个孩子同往美洲,由此我便失了业。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前往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我已到了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是好。

西区有一家出了名的叫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去那里看看是否有适合我的职业。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实际上经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在前面的接待室等候,然后被逐个领进屋,她则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职业。

唔,上周当我照常被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我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一个人单独在那里,还有一个异常粗壮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肘边,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当我进去时,他在椅子上着实颤动了一下,很快他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就行了。’他说,‘我不能要求比这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仿佛十分热情,搓着两手,表现出最亲切不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让人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找工作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师?’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好像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着。

‘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的小数目给这样一位有吸引力和造诣的女士呢?’

‘我的造诣么,先生,可能没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啧,啧!’他喊着,‘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句话,你若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合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假如你有,那么,为什么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数的数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儿的薪水,要从一百镑一年开始。’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在我这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看来几乎是好得让人难以相信啊!可这位先生大概看出我脸上怀疑的表情,就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

‘这也是我的习惯。’他笑着说道,两只眼睛在他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我的这位年轻的小姐,好让她能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再添置些服装!’

我好像从没遇到过这么动人、这么会体贴人的人。由于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预付给我的钱当然对我是很大的方便。然而,在整个接洽过程当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所以我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后再表态。

‘我能否问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它离温切斯特只有五英里,那真是最可爱不过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那里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那么我的职务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去做什么。’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满六岁的可爱的小淘气。哟,你要是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都还来不及眨,三个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孩子这样的玩乐兴趣让我有点吃惊,但他爸爸的笑声使我觉得或许他只是在开玩笑。

‘那我唯一的工作,’我说,‘是照管一个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会意识到,听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话。你看,没有一点困难,是吗?’

‘我很乐意使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我们有时尚癖,但心眼不坏。倘若我们给你件衣服要你穿的话,你不会介意我们的小小怪癖,是吗?’

‘不会。’我说,我对他的话感到相当吃惊。

‘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样会使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看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十分艺术,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牺牲了。

‘我恐怕这不行。’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话时,我注意到一道阴影掠过了他的脸。

‘我恐怕这一点相当必要。’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爱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你是不愿意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实在不能。’我坚决地回答。

‘啊,很好,那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为其他方面你实在都很合适。既然这样,斯托珀小姐,我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年轻姑娘好了。’

那位女经理坐在那里正忙着看文件,一句话也没和我们两人说过。可现在她显得十分不耐烦地瞧着我,让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愿意不愿意把你的名字留在登记簿上?’她问我。

‘要是你乐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人家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尽力再为你寻找另外一个这样的机会,再会,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铃,一个仆人进来带我出去了。

唔,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发现里面已经没有食物了,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自问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他们至少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一年能够得到一百镑的薪水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好多人把头发剪短后显得更精了,也许我也应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再过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我的傲气、重新去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时,我接到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信带来了。

她把信拿出来,上面写着: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所以我从这写信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的到来,因为我对你的描述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们愿意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来补偿因为我们的癖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在早晨在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不过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因为我们有一件原为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所有的衣服,据我看这件衣服对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将不会让你感到有何不便。至于你的头发,这无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见时我就不禁为它的如此美丽而大为赞赏。但是我恐怕必须坚持这一点,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那是很轻松的。希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来接你,请告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收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但是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之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你,请您代为考虑。”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做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你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看到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也许你已经有了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所以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经病发作?”

“这是种能说得过去的解释,事实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

“可钱给得不少!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不少啊!”

“嗯,是的,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一年,他们完全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里面一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了你,要是以后我请你帮忙的话,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要是有你做我的后盾,我就会胆大一些。”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这几个月来最饶有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虑或遇见了危险……”

“危险?你预见到有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要是我们能够确定它,就不称其为危险了。”他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只要打个电报我就立马来帮助你。”

“这就够了,”她活泼地从座椅上站起来,面部的忧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就可以安心地去汉普郡,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的,今晚我就要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早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向我们俩告别,急忙离开了。

当我们听到她以敏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时,我说,“至少她像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她正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要是许多天后我们都还没她的消息的话,我就是大错特错了。”

没多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周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我的心思一直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说明有点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到底是个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当我一提这件事时,他就一挥大手表示算了。

“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粘土,我做不出砖头!”可最后他又时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终于在一天深夜一封电报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搞他着了迷的经常通宵达旦进行的化学研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次日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眼电报内容,就把电报扔给我。

“马上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说完,他就转身去搞他的化学研究。

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

明天中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务必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

亨特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问道。

“我愿意去。”

“那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就到达温切斯特。”

“这正合适,那么,也许我最好还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早我们的精神体力都需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地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后,他就扔下报纸,开始欣赏风景。这是春天的一个理想的日子,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飘浮的白云,自西向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然而早春天气仍然凛冽清新,让人心旷神怡,力气倍增。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出岗,展开了一片乡村景色,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地现出红色和灰色的农舍的小屋顶。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色啊!”来自烟雾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不禁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起来。

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在观察每一件事情时都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性格中应该受到诅咒的一个方面。你看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屋,它们的秀丽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的唯一想法是觉得这些房子之间的隔离,会让在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的罪犯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我叫了起来,“谁会把犯罪跟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它们常常让我充满某种恐怖感,我的这个信条,华生,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发生比在这个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更可怕的犯罪行为。”

“你吓坏我了!”

“但这道理是很显然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的殴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是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对于法律他们懂得很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发生而不被人发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要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个人安全并没受到威胁。”

“没有,如果她能够来温切斯特和我们见面,这说明她是脱得开身的。”

“一点没错,她是有自由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哪一种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做出决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不久我们就会知道亨特小姐要告诉我们什么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我们看到亨特小姐正在等待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摆好了。

她热情地说道:“看到你们来,我是多么高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来说将是十分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说,我还必须赶快说,因为我答应鲁卡斯尔先生在三点钟之前回去,今早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是为了这事。”

“请你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按顺序讲,”福尔摩斯把他的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静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说,我可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对他们我这样讲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心里对他们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他们的行为辩解的理由。但你可以从发生的事情中知道一切情况。当初我来到这时,鲁卡斯尔先生在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接我到铜山毛榉。这里,正如他所说的,环境很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却并不美。因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可是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全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座房子的,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所以地方就用铜山毛榉命名。鲁卡斯尔先生驱车载着我,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和蔼可亲,那晚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鲁卡斯尔先生,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已有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留下唯一的一个女儿已经去了美国费城去。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龄不会小于二十岁,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相当为难。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是心灵或面貌,都很平常,她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专心一意地热爱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东顾西盼,一觉察到他们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就尽可能设法满足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鲁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可这个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满面。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见她在掉眼泪,有时我想这一定是她孩子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完全宠坏了的、偏偏又这么坏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好像整天不是野性发作,便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有了不起的才智。但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这个小孩子跟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说的全部细节我都乐意听取。”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是否有关。”

我尽量不漏掉任何重要的环节。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这家人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男的叫托勒,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并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时,他就醉得很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让人讨厌的一对配偶,所幸的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这两间房间是挨着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铜山毛榉后,开头两天的生活很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对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亨特小姐,我们十分感谢你,因为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而将头发剪掉。我对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我们现在来看看你穿铁蓝色服装合适不合适。那件衣服放在你房间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要是你肯把它穿上,那我们俩都会十分感谢你。’

放在那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颜色是特殊的暗蓝色。那是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对我再合身不过了,像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异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什么幽默感,她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脸上既忧郁又焦急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称已到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了,我可以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后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照样上演了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坐在那窗户旁边,听我的东家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不禁又一次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把我的坐椅朝旁边移动了一下,免得我自己的影子遮挡了书。他央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当中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半中腰时,他忽然就叫我停止,并去换衣服。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难想象我是多么难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那扇窗户,因此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我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起初,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很快我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将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我很失望,因为我什么也没看到。至少我第一个印象是如此。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发现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服装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他好像正在向我这一方向探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往的。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我们围着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一眼鲁卡斯尔夫人,发现她正用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而且也看到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即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向这边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这里我谁也不认识。’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开。’

‘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子挥手让他走开。’

我照吩咐的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将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从那时起我不再坐到窗户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再看到那个在路上的男人了。

“请接着往下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会认为这有点支离奇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时,我听见有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它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

‘我从板缝中张望进去,只看到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别害怕,’鲁卡斯尔先生说,他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这样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有热辣劲。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不管什么原因,你千万不要在晚上跨过那门槛,因为你要是那样做,就等于不要命了。’

这警告并不是没根据的。过了两宵,我凑巧在凌晨大约两点钟时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明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间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后,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么。原来它是一只像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窃贼能像它那样把我吓成这样子。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将我的头发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检查房间里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东西,以此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是没有锁上的,里面空无一物,下面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为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所以我感到懊恼。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去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打开了它。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我肯定你们永远猜想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剪掉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细细查看,那罕有的色泽,密度,跟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眼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从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样是不对的。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能注意到我是个天性就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不久我在脑子里对整个房子就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这扇门总是锁着的。可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看他那时的脸跟我平时惯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俨然判若两人。他因发怒而两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激动得太阳穴两旁青筋毕露。他栓好那扇门后就急冲冲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看我一眼。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当我带着小爱德华到场地散步时,兜个圈子溜达到房子那一边,这样我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其中三个简直很肮脏不堪,第四个拉下了百叶窗,是关闭着的。所有这些窗户显而易见都是久已弃置不用,就在我来回漫步、时而将眼睛平视它们一下时,鲁卡斯尔先生就走到我跟前,跟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要是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我刚忙着处理一些事务。’

我叫他放心,我并不认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好像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间,其中一间的窗板还是关着的。’

他显得有些意外,并且,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后有点儿吃惊的样子。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我把那边几间当作暗室。但是,哎呀!我们碰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唔,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知道这套房间里有不让我知道的东西,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这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由于认为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确实是有这种感觉。我密切地注意有什么机会能够冲进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机会才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还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有一次我看见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里的。当时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都在楼下,那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一转钥匙,那扇门就开了,然后我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面前是一条小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平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这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当中一扇门关着,外面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这扇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是同一个房间的。而且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无疑是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疑惑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透出来的微光中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这让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剧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狂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在外面等候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果然是你,当我看见门开着,我想一定是你。’他微笑地说。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我亲爱的年轻小姐?’

但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处处提防着他。

‘我够傻的,居然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死沉沉地寂静得可怕!’

‘只是那么一些?’他尖锐地瞧着我说。

‘怎么啦?你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个门锁上你是怎么看的?’

‘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不让闲人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用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啦,你现在知道啦!如果你再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像魔鬼似地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只獒犬。’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我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一直奔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浑身还都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要是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让我感到害怕。我要是能够领你们到那里去,那就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惧心一样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我要打一份电报给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回去时,心里觉得安稳多了。我走近大门时不觉心里又惊慌不安起来,生怕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于不省人事,而且我还知道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性的畜牲,所以不会有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见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早我毫无困难地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三点钟前我必须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作客,今晚都不在家,所以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我已经把我的全部历险经过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会非常高兴,并且,最重要是,我应该怎么办?

听了这离奇的故事后,福尔摩斯和我像是着了迷一样。福尔摩斯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手插在衣袋里,脸色显得极其深沉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酒醉未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很好,鲁卡斯尔夫妇今晚要出去?”

“是的。”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有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来看,你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不想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是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事?”

“我的朋友和我七点到达铜山毛榉。那时鲁卡斯尔夫妇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他是无能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你若是能叫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事,然后把她锁在里面,那会大大有利于这件事的进行。”

“我一定这样做!”

“太好了!那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你是被请到那里去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这是很显然的。至于这个被囚禁的人是谁,我可以断定就是她的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是被说成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头发的色泽和她的一样。好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患过什么病,所以,自然也必须牺牲你的头发。你瞧见那绺头发完全是碰巧。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什么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无疑,正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像她,所以每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他从你的笑容中,以后又从你的姿势中,相信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且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只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些都是十分清楚的,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突然叫了出来。

“亲爱的华生,作为一个医生你要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亲开始,你没想到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时常从研究孩子入手来取得对其父母品格基本的真正的深入了解。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如我猜疑的那样是来源于他笑眯眯的父亲还是他母亲,这对他们掌握在手中的那个可怜姑娘肯定是不妙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回想起来,无数的事让我确定你说得十分中肯,我们一刻也别耽搁,赶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对付的是一个很狡猾的人。我们在七点钟前办不了什么事,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不久我们就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我们就已经到了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像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这就足以让我们认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着面向我们。

“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

“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地酣睡着。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完全一样。”

“你干得太漂亮了!”福尔摩斯先生热情地喊着,“现在你带路,我们马上就能看到这桩黑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上楼了,打开那房门的锁,沿着过道朝里走,一直走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挪开横挡着的粗铁杠,然后他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那门锁,但都打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在这寂静之中,福尔摩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想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这样,华生,你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俩合起来一使劲,门便立刻塌了。我们两人冲进去,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没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经不见踪迹了。

“这里头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知道亨特小姐的意图,先一步把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很快我们就能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长的轻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做的。”

“但这不可能啊,”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时,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搬的,我说过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了。这个人不是他才怪哩。华生,我想你最好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声未落,有一个人就已经站在房门口,是一个很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刻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但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你的女儿在哪?”福尔摩斯说。

这胖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该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喊说,“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跑下楼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一起冲下楼。我们还没到达大厅,就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人的声音,让人听了为之毛骨悚然。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走了出来。

“我的天,”他大声喊着,“谁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那边一只庞大的饿慌了的畜牲,一张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鲁卡斯尔先生那肥大的满是褶皱的颈部。我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将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是非常可怕的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开处,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就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的。啊,小姐,可惜你不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免得你费那么大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的确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们。”

“那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因为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里面我还有几点仍不太明白。”

“我就会跟你们说明白的,”她说,“我早可以这样做,要是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要是这件事要闹到违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这边的。我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她在家里从来就不愉快,自从她的父亲再娶后,艾丽丝小姐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很坏。根据我所听到的,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但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将一切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块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个丈夫要挤进来时,那他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她的父亲认为到了该制止这件事的时候了。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她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于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已经骨瘦如柴,美丽的头发也被剪掉了;但这些都不能让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是十二分的忠诚。”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心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让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就可以推断出来了:我敢断言,因为这样鲁卡斯尔先生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为了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像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遇见了你以后,通过用金钱或其他方式说服了你,让你相信你跟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祥地说,“福勒先生是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先生。”

“通过这个手段,他让你的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当主人一出门就把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当向你道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毫无疑问你已经把一切让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那位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因为我感觉到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似乎很成问题。”

于是门前有铜出毛榉的那座不吉祥房子的谜就这么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个精神颓丧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

他们的老佣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是他们知道太多鲁卡斯尔这家人的事了,以致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让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目前她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会很有成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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