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国光本想在保险公司站稳脚跟后，就辞掉东铁公司的工作，现在看来，已成为泡影。他回家休息几天，打电话问李红卫，自己轮岗几时到期。李红卫说正好单继芳准备结婚，要求轮岗，通知他明天回站区上班。
翌日早晨，王国光坐上列车，去那个让他心神不安的地方，去和那几个鬼怪们打交道，去消磨他的人生时光。
回到老虎口车站，王国光成为稀有动物，受到大家的注意，被人们评头论足。但他不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人们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情，机务中心副主任夏户高状告两名高管，受到调查。他贴在公司大楼里的检举告示已被公司查明，现在正等待处理。人们吵嚷说：夏户高觊觎巴特尔的位置，组织司机们闹事，想把巴特尔的机务主任撸下去，他自己顶上去，结果被内部人告密，出卖了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有可能被公司开除。
王国光认为东铁公司的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孰对孰非难以定论，人们赞同的事，也许是错的，人们反对的事，也许是对的，许多人为了自身利益，搬弄是非，黑白颠倒，所以不能以正常的是非观念来作评断。他自己就吃过几次这样的亏，受人们诽谤造谣，几乎难以立足。
果然，几天之后，站区传出消息，夏户高因煽动司机罢工，被东铁公司开除。从出事开始，王国光就没有见夏户高，也许他怯于在公共场合露面，躲避是非。据说，他去别的公司应聘职务，都被东铁公司出面干涉，翻出旧账，指责他的劣行，让他不得录用。看来这件事给东铁公司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巴特尔和张部长仍在职位上，只是他们做事低调了很多，平时难得下站区一趟。
2011年春天，天气异常寒冷。单继芳结婚这天，下起大雪，老虎口站区的员工纷纷议论道：天上有太阳，娶得媳妇就善良，天气下大雪，娶的媳妇就冷漠，看来单继芳结婚之后，将来在婆家是个恶泼的主儿，克家克夫。
王国光见他们胡说，反驳道：“天气好坏，跟人有什么关系？谁也没长天眼，把天气算的那么准。”在王国光的心目中，单继芳是所有的女员工中，最善良，最能吃苦的一个。
盼望别人倒霉，这是什么世道。
人们不跟王国光争辩，知道他是一个另类，说话办事稀奇古怪，与众不同，不能和他较真儿。
这天下午，冀主任接到一个电话，外面巡道的养路工向他报告：道岔区段有一处轨端绝缘片断裂，需要更换。冀主任马上通知电务人员去处理。电务工队的其他人员都去参加单继芳的婚礼，留下王国光值班，他接到通知，立即带上两片绝缘，风风火火地赶赴现场。到达出事地点一看，果然损坏了一处绝缘，绝缘片齐腰断成两截，上半截留在夹板上卡着，下半截已经掉到石砟里。王国光让工务配合人员拧开接头螺栓，卸取夹板，准备换取绝缘片，干活的小伙子慢慢腾腾，磨洋工，王国光看见着急，拿起撬棍来别螺栓，帮助他给扣板松劲儿，结果使劲过猛，撬棍脱开螺栓，撬棍一闪，尖头一下子刮到王国光的脸上，登时刮下一层皮来。王国光觉见一阵麻疼，抹掉手套用手一摸，手上粘印着鲜红的血迹。王国光问那小伙子：“破口大不大？”小伙子瞥一眼说：“不小。”王国光连忙翻开手套，用干净的地方把伤口捂住，他怕天冷冻坏了伤口。折腾了半个小时，钢轨绝缘总算更换完毕，王国光挎上工具袋，捂住脸，急急匆匆赶回车站。他回到宿舍，照一下镜子，看见左腮划有一道血印子，赶紧从抽屉里取出一片创口贴，贴到伤口上，看着自己光滑的脸上多了一块‘补丁’，心里直怨倒霉。晚上，冀主任在楼道碰见他，惊异地问：“老王，脸上怎么了？”他苦笑一下说：“下午干活时刮了一下。”
“不要紧吧？”
“划了道印子，问题不大。”
“少出门，不要让伤口冻了。”
“是了。”
但是伤口落痂以后，划伤处留下一道疤痕。王国光觉见毁了容，心里后悔那天干活太冒失。他是注重容貌的，这回东铁公司给他留下了一道印记，作为人生一次教训。此是后话。
晚上，站区人员从单继芳的喜宴上回来，议论宴席上听到的事情，其中两件事情引起王国光的关注。第一件事情是，红柳沟站区工务专业的常师傅的两个手指头被钢轨砸断了，住进了医院，正做手术医治。王国光想：这是老常杀业过重，遭到的报应。老常整年打鱼，套兔子，粘鸟，多少生命死在他的手里。王国光在红柳沟站区上班时，曾经劝过他：杀生过多，影响寿命。他不信，讥讽道：野物活着就是给人吃的，人要不吃它们，它们就白活了。王国光说：还是讲究些，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有灵气，残害它们，要遭报复。老常哈哈大笑道：这些小动物不足挂齿，不敢对我怎么样，俗话说，神鬼怕恶人。
老常不守本分，半辈子命运不济，年轻的时候，拿刀子跟人打架斗殴，监狱进出了两次，家庭经济受到影响，导致生活贫困。老婆为他担惊受怕，积劳成疾，一遇急事就晕死过去，三天两头进医院看病，挣下的钱都被她折腾光了。儿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却没有文凭，找不到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维持日子，结婚后仍然靠他帮扶。儿媳妇觉着委屈，受人挑唆，要和他儿子离婚，他就拿一把杀猪刀吓唬儿媳妇：敢离，就杀了你们全家！儿媳妇知道他的野蛮史，见刀胆寒，从此不敢再提离婚的事儿，这样才保全了儿子的婚姻。如今已有小孙子了，他还是家中的顶梁柱，风风雨雨在外面劳作，养家糊口，生活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现在遇到这样的倒霉事，王国光虽然可怜他，但绝不同情他。
另一件事情是：海盖子车站的苏明锐染上了毒瘾。王国光认识这个小苏，他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他喜欢寻找刺激，成天在社会上鬼混，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不在工队，站区主任受他爸的委托，对他特意关照，不用制度约束他。现在他终于变成了瘾君子。对于吸毒这件事，站区员工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有人赞成，有人反对。
王国光持反对态度，他说“人有了钱，不去胡作非为，那确实……”李红卫在旁赶插上一句说：“确实是浪费。”
王国光惊异地看着李红卫，他原想说：“人有了钱，不去胡作非为，那确实有定力。”
李红卫以为他没听懂，振振有词地开导他：“钱是流通的，放着干啥，不花就是浪费，流通才能触动经济，人挣钱就是为了享受，爱喝的喝，爱穿的穿，爱抽的抽，爱赌的赌，爱嫖的嫖。”
王国光心里骂：“这个王八蛋，怪不得他做事那么绝，原来是个胆大妄为的歹徒。”于是反驳道：“胡说八道，有钱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有钱人不就成为社会的公害了吗？”
李红卫张开嘴正要说，朱建国已接过话，说道：“你以为有钱人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靠剥削，靠投机，靠偷税漏税，靠从事不法的活动获得的。有钱之后，他们为所欲为，横行霸道，欺负穷人。让他们把钱花出去，对穷人也有好处。”
王国光无言以对。
李红卫说：“这个世界上财富，总要有出口，不然就成了死钱，对经济发展不利，富人就应该大量地消费，穷人就应该尽心竭力服务，各尽其责，各取所需。”
朱建国见风使舵，附和着说：“世上每样事物，能存在下来的，都是合理的，‘存在即合理’，吸毒，杀人也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王国光皱起眉头听着，出着粗气在娱乐室里走来走去，他不时望一望窗外漆黑的夜色，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社会了，社会越发达，人们却越没有羞耻感，以恶为善，以丑为美，黑白颠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