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与两个表姐小时候同吃同住同游戏总是很开心。上学之后再相聚，只能是寒暑假。几乎每次都有有趣儿的吵架斗嘴。也许是吵架次数增多，大人说人大了功课紧了，各自抓紧各自的功课要紧，结果暑假也很少见面了。
虽然是亲戚，三家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很不一样。三个孩子性格各异功课成绩差别也很明显。
当着大力的面儿，父母避免对两个表姐做评判。但是，两个姐姐的不同显而易见。他们想不偏不倚地说话很不容易。
“大力，好好学大表姐，人家考试可是年级里前三名。”
“二表姐第几呀？”
大力人小话茬儿可跟得利索。让爸妈张口结舌。
“不要管那么多，向前看，向第一名看齐。学习上不要向后看。”
“后边没有了，我是最后一个。想看也没有了。”
“你敢？那可不行！”
“开玩笑。凭我这智力，绝落不到那个地步。”
“大表姐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替父母担忧。分担家里的困难。”
“二表姐呢？”
“别瞎联系。”
“是、的。”
“大表姐，从来不要零花钱。不上任何辅导班，没买过一本辅导书。学习照样名列前茅。”
“二表姐呢？二表姐今年暑假又报了一堆辅导班。”
“小孩子，不许乱说。”
“她亲口告我的，怎么是我胡说！讲理不讲理，你们！我要抗议啦！”
“没问你那么多。”
“我说的是事实。”
再批评大力真要制造冤案了。
“爸妈，我可不上辅导班。我向大表姐看齐！对不对？好不好？给个明确的答复！”
大力的思想、话头都来得快，父母有点招架不住。
“难道你们让我向二表姐看齐？辅导书比课本多！家教比老师多！……”
“住嘴！住嘴！得理不让人！我们什么意思也不是。随便说说。Pass，Pass了，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星期天，你打算去哪玩？动物园？”
父母拦住大力，害怕言多语失，无形中引导孩子背后议论人。大力的父亲改变了态度：
“孩子要长大，是非曲直要学着判断。不用刻意地避免什么。在家里说话都躲躲闪闪的，活得也太累了。亲戚怎么了？亲戚之间也有是非曲直。要告诉孩子是非，说了一半不说了，没有态度，让孩子糊涂了。大力，好好像大表姐学习。从小替大人着急，变家庭困难为学习动力。‘柴门出孝子’这就是一例。大力记住，大表姐是个好榜样。”
“二表姐呢？”
“她家长对孩子教育有问题。”
这是大力第一次，从家长口中听到亲戚有错误。
“爸爸的话可别传给二表姐！”
妈妈还是还怕惹出亲戚不和。
“嗯。我知道了。我不会原封不动地把爸的话传给二表姐。或者别人。”
“嗯？加工之后传出去更坏事！”
“妈，你也太小心眼儿了。你也太小看我了。”
“什么也不许说出去！”妈妈声嘶力竭。
“其实二表姐心里也苦闷。我了解她苦闷的原因。问题在她妈那里的，我是小孩子给她解释不管用。你们大人，应该给她妈做做工作。你们为什么不尽力？”
“嗯？”大力的爸妈大眼瞪小眼！（妈妈眼睛大，爸爸眼睛小。）
“你们应该跟她妈说，在孩子问题上少做点蠢事！”大力视而不见，继续往下说。
“什么时候，你动上这脑筋了？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不过，妈妈告诉你啊！大人之间的事，孩子不要管。你管好你自己我就啊弥陀佛了！”
“我和表姐之间的事也是我的事呀！”
“狡辩！”
“不是狡辩？是据理力争。”
“争什么？”
“我要和表姐一起度暑假。”
“没有不允许呀？”
“二表姐的妈妈，给她报了满满一个假期的辅导班，没时间来咱们家。为什么你们不能对她妈进行一番教育？”
“成年人就是一颗长成的大树，再怎么修枝剪叶也改不了树干形状。外人的劝解哪能有作用？”
“你们就眼看着她错下去？”
“世界观形成了，改？难。”
“对二表姐你们见死不救？”
“哪有那么严重！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就是多上几个辅导班吗？少玩一点儿不是坏事。”妈妈说。
“如果无法劝解她妈，可以给孩子一点鼓励。我看可以跟二表姐谈谈。”爸爸说。
“起不了多大作用。再说了，不能怂恿孩子不听当妈的话。”妈妈说。
“还真不好办。这样吧，咱们各自努力。我从正面举例讲大道理。你从母亲的角度讲心疼孩子，从心疼孩子身体，从孩子缺觉讲起，那你呢——”爸爸问大力。
“我自有办法。”
一家三口为了亲戚的孩子，讨论了半天。其实各怀心思，出发点和目的并不相同。爸妈的心思有区别差别不大：希望儿子以大表姐为榜样，好好学习。从目前情况看，大力的成长还算正常。也不是完全放心，更不敢大撒把。从内心深处讲，他们不希望大力受二表姐的影响。那孩子似乎露出一点，破罐儿破摔的迹象。害怕大力受影响。如果能有效的减少他们之间的接触就好了。别人家的孩子由别人管吧。如果不是亲戚，这话可以直截了当跟孩子说。就因为亲戚这层关系，这么一点小事着实伤脑筋。二表姐的妈妈是个心眼儿极小的人。喜欢听话外话，音儿外音儿。看人看倒影。自己的孩子不如别人，尤其不如亲戚，她特别嫉妒。甩闲话是她说话的习惯。在亲戚当中已经不受欢迎。一年当中，除了不可不聚的聚会大家很少见面。包括孩子们也少见大力妈认为是好事。
“别这么自寻烦恼，社会上不良行为的人、事多了去了，唯独怕见这一个？”爸爸劝妈妈。
“再说了，二表姐也不是品质问题。孩子心里也有苦衷。咱儿子不是信誓旦旦，愿意帮助人家解开心结吗？我看，对儿子也是一种锻炼。”
“说得轻巧！说不定会同流合污呢！”
“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大表姐怎么不来帮助她？半年了，一次面都没露过。好像亲戚要断了似的。”
“人家父亲病重。有具体的困难嘛！咳，不是家里有困难，孩子还不一定这么优秀呢。”
“要这么说，孩子成长的代价也太大了。我宁愿儿子平平庸庸，也不愿家里出现困境。”
“这可不是人能左右的了的。”
“为人父母如此之难也！天下之难莫过如此！”
“知难而退？”
“我不知道不退怎么办了？”
“干脆，随意为之！不刻意。做好我自己，做好我自己的事。放开手，用不管去管。这个暑假，干脆放羊全部时间自由安排。要旅游都没关系。给他钱，愿去哪去哪！”
“爸爸开明。”大力称赞。
“妈妈，我小的时候您就开明过一次，您不应该忘了，我都有印象。”
“我是刻骨铭心，我可忘不了。”妈妈说。
那是六·一儿童节，幼儿园放假。爸爸不放假。妈妈倒了一天休。而且得到一张票，一张免费的门票。可惜只有一张。是同事的什么人通过后门关系，得到的赠票。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游园门票。好几处大房子，房子里用灯光、模型做的《西游记》的故事。来到园园门口，没有售票处。原来是实验展览，没有正式开放。不售票所有的票都是赠票。母子俩只有一张票，不进去吧大力不干！俩人都进？把门的不干！只让大力自己进去吧，妈妈不干！
“妈，我自己去！保证丢不了。”
“妈就在这等你！”
“行。”
妈妈啰里啰唆的嘱咐一顿。大力点头点得有点头晕了。一只手举着票，另一只胳膊使劲挣脱着妈妈的手，半个身子扭进门了。妈妈的手一松，立刻消失在人群里。
妈妈象根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一寸不敢挪开。好不容易挨过了两个小时。游园的人集中往外来了。妈妈的眼睛像滤网似的过滤出来的人流。眼见着人流由稀疏到稠密又到稀疏。最后，稀稀拉拉，整个园子都不喧闹了。工作人员开始收桌子凳子，扫地，要闭馆，还不见小东西的影子。什么叫着急，不当妈的不知道什么叫着急！有一个文盲的农村妇女说过一句名言：‘当人都当到了别当孩子的妈！’这时的焦急，后悔，自责，所有折磨人的字词都不能描述此时的心情。全天下找不出比我更傻的了，让孩子独自去玩！
这是给孩子建的乐园，没有大人带着也应该是安全的。除了孩子就是大人，大人也是带孩子的大人，没有哪个傻大人自个跑这看这简单的玩意儿！不应该被坏人算计了吧？这是一个人工的游乐园，空间有限又封闭。园子就是一个院子，从这头能看见那头。屋子之间有一点树，稀稀拉拉藏不住人。园子里没有山石水。能出什么事呢？如果有坏人，藏在哪呢？大力不是随便跟陌生人走的。嘱咐了几百遍了。在这么热闹的地方，能有胆大包天的坏人？不，这种事不会发生。会不会被人挤倒了？摔坏了？那也得找大人呀？找不到踩人的大人，也得找被踩人的大人呀？我在这呢！一寸地方没动。怎没人找我呀？不至于踩死了没人发现吧？咳，别想得太极端了。也许就是孩子撒开了没人管，玩起来没完了，忘了时间，想耗到最后，耗到人家闭馆关门轰他。自己安慰自己，再忍一会儿！
“您这院子有后门吗？”
“没有。”
“所有人都走这一个门？”
“是。”
应该多嘱咐几句，什么都晚了。风筝放出去，线断了！吃后悔药是没用的。她整个人都空了。空的只剩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朝园子门口走来的人。这个不是。下一个也不是。三人一块走的不用看肯定不是。俩人一块走得看一眼当然也不是。单等那个，等那个孤立的小人影。终于，终于在远得，一般人目力不及的远方，她，大力他妈，瞄见了一个小人影儿。三秒钟之后，眼泪模糊了眼睛，靠眼力是分辨不清了。她用心看清了这个小小的人影儿，就是她的儿子。心灵比眼睛看得远。在这个小人影儿映入她的眼帘的瞬间，她的心由嗓子眼儿回到原位。好象悬在悬崖边的身子被人拉了回来。
孩子回来了！实实在在地把小手塞进她的手里。小手里还鼓鼓囊囊的，什么东西？钞票！？嗯！？空手进去不空手回来？难道第一次放手就筑成了大错！她的心轰地又被提起！
“哪来的？！”
她音儿差了！像一个垂死人的哀号！极其凄惨，极其难听。孩子吓坏了赶紧回答：
“停电了，退票！这是退票的钱！”
啊！心呀，你停一停，我心慌死了。
“停电了，排队退票！他们老挤，老有大人在我前面加塞儿把我挤在最后。”
“——？”
“妈，从前真有孙悟空吗？”
“——？”
问大力此事有什么感想，白问。感想在大人这儿。忧虑，担心，着急过去以后，她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件类似的事情。发生事情的年龄应该和大力差不多，也是上学前。是爸爸带她发生的事情。后来有一次他问爸爸，当时怎么想的？爸说他不记得有那么回事。类似的事情，给父亲与母亲的印象深浅是这么不同！
那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一天，爸爸带她去逛护国寺，那里有一家戏院。专门演京剧的地方。好几级高台阶。大门是红色木质的，有雕花，挺沉的，小孩子绝对推不动。有戏要开演了。爸爸得到一张退票。但是，把门的说：剧场不能带小孩。爸爸好像是跳下台阶。台阶下面不远处有拉人的三轮车。爸爸与一位车夫讲了价。
“五毛钱”人家答应把我拉回家去。
“认识家吗？”三轮车夫蹬起车来，一只手扶把，把身子挺直，转向我，问我话。我记着家里大人的嘱咐，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陌生人问话你就摇头。不说话。赶快跑。往家跑。不许跟生人走。可是现在这个人算不算生人呢？爸爸让我坐在这儿！而且，把钱也给他。从现在这个地方算我可不认识家在哪！我感觉车子很高，车座很空。我坐在车座中间，两只胳膊向两边伸直了，够着这边够不着那边。我使劲往后靠，这样可以稳当一点。我是头一次做这种车。我们当时住在新街口豁口外向西大约一公里的饮马槽。那时候进城，必须从家走到豁口，才能够上进城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只有一趟。从豁口到护国寺公共汽车三站地，车票四分钱。每次进城，都是爸爸带我们沿着护城河太平湖溜达，进到城里去。最远到新街口就转回来。到护国寺对我来说是相当远了。其实那时候我坐车可能还不够高，还不用买票。就是买的话才四分钱。坐这一趟三轮车就要五毛钱呢！爸爸今天算的是什么帐啊？用这钱坐汽车够我们做多少次呀？这个人问我认不认识家？我怎么回答呢？现在我不认识。我可不能这么说，于是我说：
“一会儿就认识。”
反正我不能说我不认识。她要把我拉跑怎么办呢？要让这个拉车的明白，我认识家。我歪着头，使劲辨认着路边的景物。找我熟悉的东西。但是很难。很陌生。好像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不认识。好像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事情过去之后才明。爸爸带我进城是沿着护城河太平湖‘抄近道’。跟爸爸进城，都是步下走着，爸爸陲着手，我和妹妹一人攥着爸的一根手指头，抬头看见的是爸爸的衣服下摆，大平视是行人的腿。低头看见的是行人的脚丫子。有一次，去动物园，爸松开我们的手，妹妹跟着别人的大腿走了——
进到城里，看见的是路边小铺门洞的下半截，连小铺儿卖什么的都看不见。现在坐在这么高的车上，往两边看可以看见人的脸。路边的小铺可以看见上半截，招牌的字都是老式的繁体字，我还没上学，跟姐姐学的几个字都是笔画少的：上下左右人口合。招牌里一个也没有。好象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是车走得很快。比我的思想快得多。走出城来到人车都少的城外。刚刚冒出头的几分害怕反倒没有了。路两边有树，下坡，上坡，是一条土路。碎石子的路边有一条排水沟，不下雨沟里没水是干的。大人说那里曾经是一条小河……
“到了，到了，我要下车。”
“这里没有人家呀？”
“我认识了，我认识家了。”
我坚决地要下车。已经往车厢下边出溜了。拉车人不得不停下。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到了我认识家地方，我就要下车！下车以后，走了多久才回到家，实在记不起来。等我上小学以后，发现，我那天下车的地方，恰是我的小学。回到家那一瞬间的场景至今还记得，大姐和母亲正在说话，我一进门她们惊讶极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大人呢？……”
自己为人母之后回忆起这段冒险的经历，感想颇多，五味杂陈。
“二表姐，大力带你去探险，怎么样？”
“清清白白的世界，有探险的地方？”
“没有大人跟着就是一种探险。你去不去？”
“你爸妈不跟着？”
“最新决定，什么都不管。完完全全的自由活动。”
“太有诱惑力了。我去！”
“记住下面的时间、地点、我们一帮人悄悄地出发。”
“妈，大力的爸妈开车带我们仨去郊区玩。”
“你们仨是谁？”
“表姐、我、大力。”
“去几天？”
“大约三天。”
“在外边住？”
“不住有什么意思？”
“那得带几身衣服。”
“不带。”
“那哪成？我跟你去吧？省得你丢三落四的。我不放心。”
“车里坐不下。再说，大力爸妈跟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您就放我一回吧！”
“唉！”
“还有，不许打电话问，否则，我不去了。一暑假我哪也不去。整天闷在家里睡觉，睡得更肥一点。你说什么我也不干。您信不信？辅导班一个也不去，爱报名不报名！”她狠狠地加了一句。
母女俩的对立情绪，最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孩子苦恼，大人也苦恼。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人也想找个借口，稍微放松一点。让一步。今天这事可以当个台阶。反正有两个大人跟着呢。
“我不问了。带的衣服用不用我给你挑出来？”
“不用。我问表姐，她带什么我带什么。”
当母亲的头一次没有回嘴。可是，她心里仍然唠叨。那丫头倒是个好孩子。就是家里穷了点。她能带出什么东西？唉！物质的东西不重要。跟那丫头在一块，带着我们这个把书念好一点，比什么都强。那才是我巴望不得的。亲戚那俩孩子的功课，都比这个强。就是这一点，让我在亲戚面前矮一头。要说对孩子，我是够上心的。怎么结果就是不如人家呢？想起这些她心就烦。
孩子心里的烦找不到诉说的地方。母亲疼她，爱她，护着她。那是百分之百的发自真心。但是，她就感觉不对劲。可以说从小就有感觉。没法说，多数时间就只能顺着妈。后来大了，明白了，想说，又说不出口。有的时候硬着头皮说了，妈就叫委屈。不是发威，就是发酸，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不敢再说。到现在，就是顶着干。拧着来。你说得不对我不听，说的对也不听。唉！自己也不争气，功课的成绩总也不能提高。让妈更有理由唠叨唠叨。
上中学以后，一般是在家里，外人不在场的情况，直接对妈反抗。眼看着中学的功课越来越紧，她自己心里着急。妈不但不体会，反而比以前唠叨地更加起劲。真想破罐儿破摔！大表姐的一句话，没让她作出极端的事来。大表姐说：初中的功课虽然重要，毕竟有限，落下一点半点，下点功夫能赶上。豁出去几个晚上，狠背一气，考个优秀没问题。初中的东西死记硬背的多。现在下功夫来得及。她十分相信这话，也打算试一试。这个暑假是个关键。她打算拿出最后的勇气博他一回。她不想跟妈顶嘴，吵架，对着干。每次那么干之后她也后悔。想道歉，又忍住了。道什么歉？我的委屈跟谁说去？谁向我道歉？
对妈的不尊重，看不起，是从小学第一次期末大考开始的。那件事让她蒙羞。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去幼儿园。哭是常见的反应。胆子再小的孩子，也敢跟爸妈说：
“我不去幼儿园。”
“我不想去幼儿园。”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幼儿园。”
跟这句话相反，没有孩子不愿意上学。小学生坐在教室里，手背后、腰挺直、眼睛一直看老师。要说这规矩比幼儿园严厉得多。昨天还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今天就坐在哪听老师讲课。年龄是连续的，中间一天间隔也没有，孩子服从的态度为什么完全不同。
“你第一个接我！”这是幼儿园孩子的最大愿望。出了幼儿园真像出笼的鸟儿。
“放学不回家干吗去了？”
“做值日。”其实做完了也是磨磨蹭蹭地往家走。不想早点回家。学生对学校很留恋。
考试，期末大考她没感觉与平时不同。让她弄不懂的是她的亲妈。
不同的是期末考试不用带书包，带一只笔盒就行了。考试完了就放学。妈妈神秘兮兮的塞到她手里一只笔。笔杆儿比平时用的粗。笔杆上有一条细缝儿，里边的纸卷可以拉出来，原来是一条广告。现在妈妈把课本上的答案，用细细的小字，抄在上面。妈妈示范给她看。笔杆侧面有一条轻度的突起，轻拉，纸条出来啦，假装看广告，答案就在上面。
笔攥在手里像一条毛毛虫。心里一阵阵发冷，头皮一片片发麻。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在试卷上。可能脸色也不好看。老师走过来，把手心贴在她的前额上，试一试，不发烧：
“哪里难受？”
她使劲摇摇头顺势把那只笔放到课桌的最里边。老师今天格外关心她，用手试了额头还不放心，低下头，脸对脸盯着她的眼睛看：
“真没事？小脸怎么这么红？”
老师出去了，带回卫生室的保健老师。老师照样试试体温，看看脖子的皮肤：“没有皮疹。”
“难受就别考了。”
老师不放心。她使劲摇摇头。
“能坚持吗？”
“能。”
卫生室的老师退场，留下她的班主任继续监考。她是真的担心孩子身体有问题。整场考试，重点盯着她看。在老师的直视下，她的心越来越平静。毛毛虫扔掉了，她心里坦然了。心里希望老师这么一直地看着。您就这么看着我千万不要不看我。但是，这么小小的一折腾，考试时间耽误了不少。她是最后一个完成。她心里说：老师你可是看着我写的，我的两只手始终规规矩矩的在桌面上。没有离开一分一寸。妈，我没听你的话。妈，你让我蒙羞。我看不起你。
“你把那只笔放哪啦？”妈妈追问。
“傻瓜，笨蛋，哪能扔在学校！被别人捡了！妈的心全白费了！真笨！”
妈亲自风风火火地跑到学校去找，没找回来。是不是被老师发现没收了？让我主动去检讨？没有。没有任何人提起那只笔的事。但是，从此我的心里多了一根敏感的神经。我害怕说笔。害怕别人在我面前议论笔。曾经有那么几天，我认为老师知道那件事情的全过程。大概她清楚，课桌里那支作弊的自动铅笔是我的。但是我没用它作弊。如果我用了，我的考试成绩应该很好。很庆幸，每次的考试成绩都不好。从来没得过满分。我想这可以向老师证明，我的考试没有作弊。这样想了，那根敏感神经才开始慢慢放松，不怕别人谈什么笔不笔的了。
学习这点事有什么难的？小学的东西，中学的东西，都是最最基础的东西。没有需要发挥创造的东西。上课听讲，下课完成作业，考试没有不通过的。我平时的作业、小测验成绩都是四分五分。很不错的。就是大考考不好。老师和家长都不满意。说我身上有个怪圈，经不起大事。不是竞赛型选手。什么怪圈！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这孩子，品质不错，学习也行，别看大考成绩不理想。”这是老师给的评语。我非常满意。我妈非常不满意。不满意的程度越来越重。至闹到今天，母女话不投机。在外面在外人面前，勉强拘着面子，不吵不恼。回到家几乎闹得仇人似的。双方心里大概都苦恼。有时候跟大表姐诉说几句。她只大我三岁。说话办事的成熟劲头，好像大我十岁。劝人的话有道理，但是她不知道我们问题的症结在哪？症结，我不说谁能知道呢？我能傻到把妈那么丑的事说出去吗？打死我也不会说。
最近与大表姐沟通，给了我一个启示，她说，初中是最后改变的机会。初中的东西凭死记硬背。稍微多用点时间，弄个班里前三名，没问题。我的初中已经过去一年。接下来的两年，我是放弃和妈妈的对着干？还是坚决跟她干到底呢？这个暑假的第一步，眼下，我选择坚决地摆脱她，远离她。独立自主地过一个属于我的暑假。决定了和大力他们去探险。跟妈摊牌？我们一帮孩子自己去探险。她肯定不放手。还得编瞎话。说大力的父母开车带着我们。这样合理一点。她应该知趣一点。如此这般她也改不了毛病，我一出发，她准就打电话去问。我不能不果断。我必须在她打听之前，在她眼前消失，消失地让她抓不着。
我们都知道兵兵那个住别墅的同学。哪里有许多间房，许多大人，但是没有家长。一位父亲，天天不在家。三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好极了，那地方选得太好了。
“大表姐去吗？”
“她答应了，还没到。咱们去吧？”
“谁不到谁是小狗儿。”
我今年十三岁了，这是第一次妈不跟着出门。心里有点慌。出门前妈妈还是唠叨个没完。像一阵闹铃，你不狠狠地拍它一下，它不会自己停闹。
砰！把门一摔，‘闹铃’不响了。我轻快地窜出门去，跑到街上。啊！一个人独自出门！轻！快！爽！身体像心，心像风，忽地一下飘起来。挤公交、挤地铁、人多，像一堆蚂蚁，好像有秩序，又好像没秩序。在车里都朝一个方向，下了车各有各的方向。每双脚都在动，好像都走一条路。实际上没有两双脚的路线能重合。脚步杂乱，无章无法。脚印却一步一个，一丝不苟。每双脚印有固定的深度。深度来自身体的重量，来自心的重量，心的重量来自坚定的方向。方向不明确，方向拿不准，脚上就没有足够的力量。脚印就不深，还可能是虚的。
我感觉此时自己的脚印是虚的。因为前面的方向开始模糊。拿不准那个方向对不对。
公交、地铁、站牌、地名都没错。莫名其妙的方向模糊起来。这里已经远离市中心，脚印越来越稀疏。人越来越少。一种孤独感爬上心头。没人陪伴，没有妈的唠叨在耳旁，这个世界有点寂寞。害怕的情绪悄悄地袭上心头。一阵稍微风吹过，都使人不由得心跳加快，以为是坏人的脚步。这个情绪越来越浓，强烈到几乎变成恐惧。哎？有什么可怕的？天这么亮！空气这么清透！树、草这么清翠！听！树上、草里还有声响呢？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我有目标！到那儿去！那儿有自由的天地！那儿没有妈妈的唠叨！那儿有自由之人的自由之声！
周围没有人，没有可疑坏人的人。但是，就是有一种恐惧的情绪。恐惧什么呢？恐惧人？怕在陌生的地方遇见人。现在周围没有人呀！恐惧来自内心。有一声鸟叫，不管是离得很远还是很近，都很好听，都是一种安慰。原来太寂寞让人不舒服。如果，现在是两个人在这儿一定不害怕。妈妈陪着好不好？好像也不坏。
妈离我不远。我感觉妈妈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眼睛盯着我。肯定是。我有那种感觉。妈的眼光就在我身后。去！小看我！以为我不敢往前走？顿时来了一股力量，坚决摆脱暗中盯着的眼光。昂首阔步，朝着那个约定的方向走去！如果测量一下，这步的脚印一定是昨天以来，最深的脚印。
“汪、汪、汪——”
狗吠声命令她停下。一群狗群起而吠之，她居然不害怕！
带头的叫了三声不叫了。抬着头，瞪着圆溜溜，有神的眼睛，看着来人。似曾相识？我们不认识。这是第一次相见。它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嗅嗅，她纹丝不动地让它嗅。四周百米之内没有人影。一个胆小如鼠的中学女生，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她的眼睛跟着狗儿转动，等它嗅够了，四目得以相对。
“嗅出什么信息？”
“你是个没有威胁的小女生。”
“还有什么？”
“刚才，你害怕来着。”
“还有呢？”
“现在你不害怕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怕我。你为什么不怕我呢？人应该怕狗。”
“越有人跟着我越怕。我不怕你。好像盼着你出现似的？你叫得很亲切很安全。刚才，从车站往这里走，我觉得路好长，人的脚步声响，吓得我腿发软。没有人声我害怕，有人我也害怕。我没有自己出过门，更没有一个人独自来这么远的地方。简直害怕到了极点。你一出现，你的叫声一响起，我的心忽地一下平静了。你给了我勇气。咱们好象老相识。你不想吓唬我，是吧？你好像懂我？”
狗儿的喉咙里，喔——喔、喔、——喔喔、喔长短不一高低错落。伴随着她的唠叨。她停了，它也停了。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也不出声了，迎着它的目光看。信任的生物电波在四目之间交流。
“我想摸摸你的头，拍拍你的背。行吗？”
狗儿凑前半步，低下头，用头蹭蹭她的腿。她从来没有碰过小动物。眼前的它可不算小。她小心地伸出手去，碰到光滑滑的动物皮毛。一股温顺的感觉，顺着指尖滑进她的神经系统。
“奇怪，你懂汉语？”
“喔——”它高声地叫了一声，表示反对。反对的对。全世界的狗，都理解人的语言。无论这人说的是汉语，英语，西班牙语，还是很少数的少数民族说的土著语，狗都懂。狗，才是真正的语言天才。
“你知道我是谁？”
“喔喔喔”
“你知道我找谁？”
“汪！”它大声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说‘是’。
“我不认识这里的小主人，我是来找大力。一个粗壮的男孩子。他来了吗？”
“汪！”
然后，转身往宅门里跑去。跑了两步回头示意她跟上。带她径直往宅门里去。路过藏獒的时候，抖擞一下身子，好像在说“放心，我没错。这是小主人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