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星期三，下午一点。
和平日完全不同，今天万斯很早就起床了。但今天的万斯相当暴躁易怒，所以我没事绝不去招惹他。他杂乱无章地看了好几本书，有一次他放下书本时，我瞄了一眼书名——竟是本成吉思汗的传记！中午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则忙着为自己的中文藏书分类、编目。
下午一点我们要和马克汉在律师俱乐部共同吃午餐，十二点过后不久，万斯就嘱咐柯瑞准备好他那辆大马力的西法混血车。每当脑袋里有事情时，万斯总是自己驾驶——开车好像可以稳定他的神经，清醒他的头脑。
马克汉正等着我们，他的举止表情很明显地告诉我们，已经发生了令人遗憾的事。
“老兄，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当我们在大厅角落的桌位坐下时，万斯一点也不准备浪费时间。“你看起来简直严肃得像被流放到帕特莫斯岛上的使徒圣约翰。我猜是我们预料中的事已经发生——高统橡胶套鞋消失了吗？”
马克汉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简单说吧，今天早上九点欧布莱恩打电话汇报局里说，昨晚她就寝前那双橡胶套鞋还在织品壁橱里，今天一早再看却已经消失了。”
“而且，自然是到处都找不到。”
“是的。在打电话汇报之前，她已经非常仔细地搜索了一番。”
“真是细致。不过，她说不定省了自己不少麻烦——勇猛的警官有何高见？”
“希兹十点前就到了格林大宅，查看调查了一番，什么也没发现。昨天夜里，没有人听到大厅里有任何动静。他也找了一下宅子里外，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今天早上，你有来自冯布朗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但是希兹已经见过他了。十点左右他也到了大宅，停留了将近一小时。看来他对那些被偷的药品还是相当耿耿于怀，一见面就问希兹是否有什么发现。待在格林大宅的那段时间里，他差不多都在希蓓拉那边。”
“噢，算了吧！让我们抛开那些讨人厌的捕风捉影，好好享受当个美食家的乐趣。对了，顺便跟你说一声，这里的马德拉酱非常出色。”
万斯就这样岔开话题，带过了这个问题。
后来的发展验证了那次午餐聚会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在接近用餐时间的尾声时，万斯提议马克汉——或许应该说坚决要求——进行一项行动。这个提议最后解决了格林大宅里的残忍悲剧。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甜点都早已送过来了，万斯才抬头看着马克汉，开口说：“潘多拉情结不但抓住了我，还控制了我。不管怎样，我就是得进入托拜亚斯长年上锁的图书室。那间神圣的密室已经开始打扰我的睡眠，而且，自从你提到遗嘱里赠书的条款后，我更是睡不安稳。我非常希望能了解一下托拜亚斯的文学品味，更想弄清楚他为何竟然会选择赠送藏书给警方。”
“可是，亲爱的万斯，如何会联想到那个？”
“等一下！你不能质问我自己都还没开始的想象，我也一句都答不出来。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不得不拿到一份法院命令来撞开那道密门，我也一定要看图书室一眼。马克汉，那座古老的宅院里伏窜着邪恶阴险的暗流，也许那间神秘的房间里会有什么线索。”
“假如格林夫人坚持不给钥匙，这件事只怕很难。”马克汉虽然这样说，但看得出来他也很认同万斯的想法。只要有一丁点理清案情的希望，现在的马克汉可能任何事都会同意。
我们到达格林大宅时已接近下午三点了。马克汉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希兹早就等在那儿，马上会合我们去见格林夫人。希兹一进房门就使了个眼色，要新来的护士离开，马克汉则开门见山直接提重点。我们刚进门时，这位老妇人就已经不断盯着我们看，她僵直地靠在枕头堆上，带着防御的敌意看着马克汉。
“夫人，”马克汉以稍微严肃的口吻开场，“我们很希望不再来打扰你，但因为眼前出了一些事，因此我们得查看格林先生的图书室……”
“不可以！”她生气地提高声音打断他。“你们不可以踏进那个房间！十二年来没有一个人跨进那个门槛，现在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一个警察亵渎我先生最后几年都消磨其中的地方。”
“我体会得到你必须拒绝我们的那份感伤，”马克汉回答，“事关紧要，我们必须要搜查那个房间。”
“除非你把我杀了！”她哭叫起来，“你如果敢在我的房子里横行霸道？我——”
马克汉专断地伸出手来制止她往下说。
“我只不过是来向你拿钥匙，不是来和你争吵的。当然，如果你宁可我们破门而入……”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札文件。“我已经弄到了那个房间的搜查令，假如非用这种方式不可，那就太令人遗憾了。”格林夫人立即高声咒骂起来。这回的愤怒完全不带任何理性，转眼间她便化身为一只可憎又可怜的怪物。马克汉静静地等待这阵怒潮退去。终于她辱骂的语言耗尽了，眼看马克汉一点都不为所动，她知道她已经输了，最终只有疲累而面无血色地往后一倒。
“去拿钥匙吧，”她愤恨地屈从，“免得最后我还得丢尽颜面地看着我的家给流氓拆了……那把钥匙，就在贮藏柜的顶端抽屉的象牙珠宝盒里。”她说，无力地指了一指房间里的高脚五斗柜。
万斯走过去把钥匙拿到——一把长长的、双锉齿的老式钥匙，上头有些精巧的透雕。
“格林夫人，你一直以来都把钥匙放在珠宝盒里吗？”关上抽屉时，万斯问她。
“十二年了。”她哽咽着说，“现在，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以后，它竟然硬是从我这儿被警察——原本应该保护我这种年老无助的瘫痪病人的人——拿走。丑恶透了！可是我又能期待什么呢？反正每个人都以羞辱我为乐。”
马克汉拿到了他要的东西，态度也软了下来，试着以事情的严重性来安抚她。在这一点上他失败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到大厅里和我们会合。
“万斯，我不习惯这种事。”他说。
“不管你习不习惯，你都处理得相当好。假如我不是午餐起就和你在一起，我也会相信你真的得到了搜查令。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马基雅弗利。”
“现在有钥匙了，想看什么就动手吧。”马克汉显然不怎么赞同万斯的幽默。
我们走下楼到主大厅去。万斯仔细地往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附近都没人后，才第一个走向图书室。
“对一个十二年没用过的门锁来说，这钥匙孔未免也太滑溜了，”他边转动钥匙边说，接着缓缓推开厚实的栎木门。“大门的铰链居然也不会嘎吱作响。真是难以想象。”
黑暗扑面而来，万斯点燃了一根火柴。
“请不要碰什么东西，”他提醒我们。他高举火柴，走向挂着天鹅绒厚帘的东边窗户。
他拉开窗帘时，一堆烟尘马上在空中飘散开来。
“有很多年无人动过窗帘了。”他说。
午后的昏暗光线一瞬洒满整个房间，赫然照亮了这个令人非常惊讶的隐室。只要有墙面的地方，都是成列成行的开放式书架，而且个个都从地板挺升到差一点顶着天花板，剩下的一点空间，只够放一排半身大理石像和小巧的青铜瓶饰。房间南端有一个平面书桌，中间地带立着个长形雕桌，上头摆满了制作精巧、造型古怪的装饰品。窗子下的角落里有成堆的小册子和文件夹，沿着书架边角挂着的是怪兽雕饰和年久发黄的旧照片。两支巨大、钻有孔洞的黄铜波斯灯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中央桌附近八尺高处则有一座突出的中国烛台。互搭覆盖的东方毛皮地毯盖住了整个地板和角落，壁炉两端直达横梁，都有一支可怕、色彩鲜明的图腾柱。每件东西上面，都覆盖着一层很厚的灰。
万斯走回门边，点燃另一根火柴，仔细检查门内的球形把手。
“有人，”他叫道，“最近曾来过这儿，把手上没有灰尘。”
“我们能够采集指纹。”希兹建议。
万斯摇头。
“没必要试了。我们所对付的人，很明白他不能在必须用手触碰的装置上留下痕迹。”
他轻轻地关上门，从内反锁，他四处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往书桌旁那座大型地球仪下方一指。
“警官，那是你的高统橡胶套鞋。我有感觉它们应该就在这儿。”
希兹好像是猛扑过去，马上拿着这双鞋走到窗边。
“是的，就是这双。”他很肯定地说。
马克汉生气又谨慎地看了万斯一眼。
“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他说，口气里有谴责万斯的意思。
“我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了。发现高统橡胶套鞋纯属偶然，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没法说。”
他在主桌旁立定，眼光扫视着房内的东西。不久，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低矮的读书专用椅上。这张椅子的右把手被制作成一个看书架，放在壁炉对面，离墙不过几尺，面对着书架的窄边，上边放着一件复制的卡匹托尔博物馆馆藏品——韦斯巴芗的半身像。
“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他低声说，“我敢打赌十二年前那张椅子不是在这里。”
他走向前，站着若有所思地往下瞧着那张椅子。马克汉和希兹本能地跟随着他，马上都看到了万斯目不转睛打量的东西：座椅的宽把手上有一个深口碟，里头竖着一根厚实粗短的残烛，熏脏的蜡油快要填满整个碟子。
“要填满那只碟子，必须烧完很多支蜡烛才行，”万斯说，“我很怀疑，已故的托拜亚斯会在烛光下阅读。”他轻触椅座和椅背，看了一下手指。“有灰尘，不过远远不可能积了十年以上。有人近期才在这间图书室里随意浏览过，而且遮遮掩掩地迅速离去。他不敢拉开窗帘或者打开电灯，只敢点上一支蜡烛坐在这儿，探索托拜亚斯自成一格的文学研究。明显地他不是普通的有兴趣，因为这只碟子里装着的，是享受了无数个夜晚的阅读的证据。更何况，我们也没法知道之前他还清理过多少个装满蜡油的碟子。”
“老夫人或许知道，今天早上谁有机会在这里藏好橡胶套鞋，再把钥匙放回去。”希兹兴奋地说。
“警官，今天早上是否有人把钥匙放回去。这个人有拜访这里的习惯，复制一把钥匙不到十五分钟，傻子才会每次去偷了再放回去。”
“我想你是正确的。”警官非常困惑。“但如果查不出谁拿过钥匙，我们的情况也就不会比原来进步到哪里去了。”
“我们还没从前到后、仔细观察过图书室，”万斯反驳道，“我在午餐时就告诉过马克汉了，到这儿来，主要的意图是要弄清楚托拜亚斯的文学鉴赏力。”
“而你觉得那对案情很有帮助！”
“是否有帮助很难说。别忘了托拜亚斯的遗嘱特别把图书室留给警察局……让我们瞧瞧，这老家伙都看哪些书籍来打发他的隐居时光。”
万斯掏出他的单眼镜，小心翼翼擦亮后再戴到眼睛上，然后转向最靠近他的书架。我向前跨步，从他肩膀上方看过去。当我飞快看过一遍覆盖着灰尘的书名时，差一点就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个房间，毫无疑问是美国最完整也最独特的私人犯罪学藏书室——我很清楚美国境内这方面最有名的收藏。犯罪的所有层面和所有可能的衍生结果，都汇集、体现在这些藏书之中。非常少见的古老条约文本，早已绝版、现在却是藏书家喜爱的东西，都并肩立在托拜亚斯·格林这里的书架上。
这些书的题材，并不限制于狭隘的犯罪学的阐明。所有各种各样与这主题有关联的旁系支流也都在收藏之列。一大片书架上，放满了精神病和矮呆病的专业书、社会的和有关犯罪的自杀、病理学、赤贫和慈善事业、狱政改革、卖淫和吗啡瘾、密码写作、死刑、变态心理学、毒物学、法典、下层社会的行话、治安方法论……这些藏书涵盖多国语言——英文、意大利文、法文、瑞典文、俄文、德文、西班牙文、荷兰文，甚至还有拉丁文。
万斯两眼放光，沿着拥挤的书架走动。马克汉也变得兴致勃勃，希兹则转动目光四处看书，两只眼睛已经看到了眩晕的地步。
“上帝！”万斯低声地说，“警官，难怪你的部门会被选为这些巨著的监护人。好一个藏书室！多惊人哪！——马克汉，你难道不觉得，还好你瞒哄老夫人交出钥匙——”
忽然间他紧绷起来，猛地扭头望向房门，同时举起手来要大家噤声。我也听到门外的细微声响，似乎是有人摩擦着门上的木雕，用意却并不怎么明显。我们紧张地等了一阵子，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声音传来，万斯快速踏步过去打开房门，但大厅里空无一人。他站在门槛倾听了一阵子，关上门，再一次回到我们身边。
“我可以肯定，刚刚有人在门外偷听。”
“我听到一种窸窣作响的声音，”马克汉同意他的说法，“我相信那或许是史普特或哪个女佣走过大厅。”
“万斯先生，我们为何要担心有人在大厅附近闲荡？”
“你难道没发现？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假如有人在门外偷听，起码就证明了，我们的到场已经让那位知道事实真相的人紧张不安；要知道，可能有人很想弄明白我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呃，我倒没看出来，我们发现的事会让谁睡不着觉。”希兹嘟囔着说。
“警官，你真是太缺乏信心了。”万斯叹口气，走向柳条阅读椅前的书架，“这里也许有某些可以振奋我们的东西。让我们瞧瞧，死者是否有留下一两个好消息给我们。”
他开始认真检查书架，火柴划过一根又一根，从最高的隔板开始，有系统地细看每一横排的书。当他已经看到从地板往上数的第二层隔板时，突然俯身下去非常仔细地盯着两本厚厚的灰色书籍看，之后他吹熄火柴，抽出这两本书走到窗边。
“这事儿真是非常奇怪，”匆匆看了一眼之后，他说，“只有这些从椅子上便伸手可得的书，最近曾被拿出来过。你猜这是什么书？一套老旧的汉斯·葛罗斯教授德文双卷本，书名应该是《调查推理的犯罪科学手册》。”他给马克汉一个搞笑的表情，“我说啊，该不会是你在图书室里花几个晚上研究如何戏弄嫌疑犯吧？”
马克汉没有理他，他很明白万斯一有烦恼时都是这么说话的。
“这一套主题和血案显然不相关的书，也许正好可以说明，”他回答，“拜访这个房间的某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万斯没有再说什么，仔细地把书放回原处，匆匆看了一眼刚才还没检查的最底层。他突然跪了下来，又点燃了另一根火柴。
“这里有很多本书被带走了。”他的嗓音里，我察觉到一种拼命抑制的热情。“这些类别的书都不该放在这里，而且挤得有点儿说不过去。此外呢，书上也都没有灰尘……老实说，马克汉，你和你那爱怀疑的法律精神所要的巧合就在这里！注意听以下这些书名：《毒药：它们的影响与侦测》，是亚历山大·温特·布莱思写的；《法医学、毒理学和公共卫生学教科书》，作者是格拉斯哥大学法医学的教授约翰·葛莱斯特。这里还有弗瑞理奇·布鲁盖尔曼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症与梦游症》和席瓦兹华德的《歇斯底里症与半麻醉状态》——我说啊！这实在太奇怪了……”
他站起来，激动难安地来回走动。
“不——不，肯定不是。”他轻声地说，“这根本不可能……关于她的事，冯布朗怎么会骗我们？”
包括希兹在内，我们都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虽然希兹不懂德语，这两本德文书的书名——特别是后面这本——不需翻译就能知道。《歇斯底里与半麻醉状态》（注：用吗啡及莨菪碱使人产生半清醒状态，服药者会有健忘与歇斯底里的现象），《歇斯底里性麻痹症和梦游症》！这两本书令人异常恐惧的书名，以及它们与格林家杀人事件的可能关联的惊人的暗示，让我不禁寒飕飕地一阵颤抖。
万斯停下了他烦躁的踱步，严肃地望着马克汉。
“这件事情愈加让人摸不透了，这座大宅里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走吧，我们快离开这个被污染的房间。它已经告诉了我们它那无法言说、梦魇似的故事。从现在起我们的工作是解读——从它深沉的暗示里找寻某些若隐若现的条理——警官，我整理这些书的时候请你拉上窗帘好吗？还是不要留下任何我们来过这里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