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朝一直有战事,只是中原及以南的人都被开渠、南巡等等大事吸引住了目光。晋阳那边的人并不知道南方挖渠丁役的伤亡,南方的民众官吏也不知道西北突厥与契丹铁勒的战争。
而李家的人都知道。
“父亲,以前我和启民可汗的部众一起射狼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可汗是条好汉。果然哈哈,他一出马就打败了契丹人。”
“罗阿烈是不是跟着启民那一支?”
“听说是。他走了以后我也没见过,希望他能一直活着建功立业。”
“可是打仗老是用突厥骑兵也不好呀!我隋室的骑兵难道不可以打仗吗?”
“我们的长处还是平原的大规模步兵,骑兵又多是重甲,用于冲锋比较好、在草原上奔驰作战就不行了。”
“……”
“……”
父亲乐呵呵地止住长子的干涉,乐呵呵地听着小儿女们用各种部族的词汇方言、热切地谈论着各个部落的胡兵胡将。于是建成聪明地将话题转到南方,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引过来。“我们自顾不暇,当然要用胡兵制胡兵!听说挖渠的役夫死伤超过十万,不少地方已经在造反了。而……那么多贵族和僧人又浩浩荡荡地开往扬州——”
“建成,不能说陛下的不是。”
“哼——”
“咦?我在街上没听说啊!”
“一个姑娘家跑到街上打听小道消息,成何体统!”大哥终于找到可以骂的理由。
“我穿了男装、佩上剑,自称李家三公子,谁看得出来啊!”
“就是!姐姐打起架来谁都看不出姐姐是女的。”
梓风抓起筷子就击,世民眼明手快地以筷子回应,来往了十几回合不分上下,两人互视一眼、笑着同时收手。
“你们两个不要光顾武艺,多读些书会变聪明。”大哥又找到可以说的事了。
“大哥,最近读周代的史读得烦腻了,大哥有否好的建议?”当弟弟的是很诚心地这样问的。
“……再读一遍。春秋、左传、公羊、史记,重新给我读两遍!”
“哦,孩子们啊,南北各朝的故事不妨多读读,晋以来那些文人的文章也值得好好念念。”父亲终于发话,而且说的话让人心服。“南北、东西也走走,不必整天呆在京城傻读书、只和士大夫来往——”
“父亲,宗社来了人,请父亲出面安排几位亲族的继承人事宜,还有些田地孩儿觉得值得购下。”
大哥听不惯老爹爹不负责任到极点的“高见”,直截了当地打断,还居然不会引起老爹的不满,简直是神啊!
梓风与弟弟们对看几眼,元吉比他们小些而且更听大哥的话、走不大到一块儿——也省事,少了个跟班兼惹麻烦的家伙——那他们俩……是不是可以东西南北多走走、和三教九流的人多来往呀?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两人狼狈为奸的姐弟自然不可能考虑到父亲身后是大哥当家,肯定不会容许他们胡来,不过眼下他们是快乐的小姐弟啊,快乐的小姐弟。
***
梓风在雨天骑马赶回家时受了凉,小病了一场。不过等她完全康复、欢蹦乱跳地跑出屋子时,她家神通广大的弟弟和两个堂弟居然请到了文三公子之一,而且是曾经狠狠讽刺过他们的陆公子!
真不晓得这些混蛋们是怎么办到的,总之,陆家公子斯文地向她问候,害得她差点忘记怎么说中原话!
不过很快的,梓风的注意力从陆公子的学识气质转向了新渠——那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渠,而是连贯南北、耗用百万人口的大河!而皇帝陛下正要率领庞大的船队从长安开往扬州!
想想,男人们也是爱说三道四的人群,一个个数过来各家出的知名败家子,不晓得怎么回事就数到帝皇家头上了。
“难道如此大的工程,只是为陛下巡游方便?那未免也太……太……”昏君二字是绝对不能出口的,但也就是那个意思了。
“中原天灾兵祸人患连绵,京畿如此庞大的人口、每日所需的粮食以数十万石计,而粮食从哪里来?从南方的鱼米富庶之地运来,若是走陆路,所费运力人役可能比所运送的粮食价格更高,那么京畿的百姓所买到的粮食就比南方贵一倍不止,而灾荒地区的人家则更加吃不起粮。再换个方式,我的家乡盛产精粮和蚕丝,却少毛皮木棉之产,御寒之衣比京畿更贵,阴冷的冬天穷人虽不至冻死却冷得病痛连连。现在有了这条水道,我只需一条木舟、四名船夫、一个伙计,省下好马两匹和沿途驿站投宿,这样南方的人有了便宜毛皮,北方的人有了便宜粮食。至于民夫死伤无数,实在是地方官吏的严苛所至,应当处罚。”
大家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辩解。当京师士人百姓一致大骂这条杀人无数的大渠时,居然有一位饱读经书的人这样分析,而且似乎分析地很市侩。
“……陆兄好似赞成朝廷的每一项动作。”世民很自然地把陆公子一称改为陆兄了。
“已经做了的事,只能想其好处。”撇去隐藏在柔和之下的讥讽功力,其实陆家公子的态度是京城士人中少见的随和,什么事都能看出好的一面,简直像是红尘中的出家人。
“陆兄对宫中的奢侈又是何看法?”
“在下觉得府上的生活也颇为奢侈,其他几家深受圣眷或是几世公卿的府第当然更是满目荣华。那么陛下的宫廷比王公大臣们的更糜费,又有什么不对呢?”
陆陆陆公子的毒舌……果然是到哪里都不会改变啊!
“可民间十分不满……算了,子不言父过。啊,今日请陆兄来是为请教诸子之长。”弟弟把不太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比方说如何用孔孟之道解释孙子?”
大家看向梓风,后者也很无辜地望向大家。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既然女公子问到了,那在下也便说些非圣贤之道。”
陆公子的笑容往往伴随着讥讽,不过梓风也挺喜欢这种不算美丽但很吸引人的表情。
“学了,就要去用;用得多了、熟了、好了,就要去说。在下很少见到哪位校尉学了兵书就能当上将军的,却也罕有听闻哪位将军不读兵书就打不了仗的。如果女公子想要了解如何作战,不妨读史,若想写出滔滔巨作,那就要努力读兵书了。”
咦?他怎么不讽刺自己了?梓风乐陶陶地傻笑,然后一拍弟弟的肩,“我们回晋阳就去组支李宗骑兵,如何?专门保卫家乡,如果碰到强盗和外敌,还可以挡一阵子。”
“好呀!上回去突厥境内,他们居然说没有部众士兵的不叫公子,叫小子。”
两姐弟热切讨论起伟大的前景,几个堂兄弟也满怀热情地加入。
“女公子要自己组骑兵?那将来女公子的夫婿会否不满?”
哦哦,陆公子挺为她考虑的嘛!好感动哪!只是那对英气的浓眉好难看!
梓风这回不是傻笑而是大笑,“我一定要找一个能打败我和我的兄弟们的人作丈夫,这样他才会跟着我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