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堂正准备分手时,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对洪钧说:“我知道现在谈这个未免为时过早,但我已经忍不住设想未来的新公司将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团队。Jim,我想给你提一个建议,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认为由他担任新公司的销售总监非常合适,我希望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洪钧一边和皮特握手一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非常了解David。”
八达岭高速公路在马甸桥和健翔桥之间有一段架起的跨线桥,叫健德桥,桥下是一处非常繁忙的十字路口,南北向是八达岭高速的附路,东西向的官方名称是北土城西路,但民间尤其是出租车司机往往把它叫做“三环半”,因为这条路正好介乎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俞威出事不久就改装为箭头灯,倒不见得是俞威的事故导致交管局下的决心,因为这里隔三岔五总有事故发生,有人便说是俞威倒霉,他要是晚些天再走这条路可能就不会出事。
那天俞威刚和一家猎头在翠宫饭店谈完,正开车去亚运村赶赴另一家猎头的约会,皮特的电话来了。皮特的声音很冷峻,语速比平常快不少,像是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似的说:“我现在就在你的办公室,请你尽快回来,我有事和你谈,也有几份重要的文件需要你马上签字。”
俞威知道皮特去了旧金山,没想到他未回新加坡却径奔北京对自己搞突然袭击,大惊失色地问:“什么事?什么文件?”
“你来了就会知道。”皮特又紧跟着问,“你需要多长时间回到办公室?半小时够吗?”
俞威出神地“哦”了一声,皮特说:“OK,我等你。”
俞威两只手的掌心里湿漉漉地全是汗,他在方向盘上蹭蹭,真皮的方向盘护套上都能看到几圈水印,而掌心很快又变得汗涔涔的。他猜到皮特要和他谈什么,也明白所谓重要的文件是什么,但他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俞威镇静下来后最先想到的是旁边座位上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的东西该备份、该删除的都还没来得及做,他不打算取消与猎头的约会,就让皮特那鬼子见鬼去吧,但要尽快赶到约会地点把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下,他拿定主意便把手机关了,心里又恨又急,手上脚上同时较劲,别克君威在“三环半”上左右来回并线向东疾驶。
快到健德桥下的十字路口时车速慢了下来,俞威发现最内侧车道排队稍短些便猛地打轮连并两条车道,招致后面的车喇叭齐鸣,他充耳不闻只想抢过路口却偏偏遇到一辆很“肉”的车在他前面蜗牛般地爬行,他又是鸣笛又是晃大灯催促,对方好像有意和他斗气依旧我“爬”我素,而到路口时正好赶上绿灯变黄灯那车却骤然提速,俞威刚要加油跟上却已是红灯,只得干瞪眼看着那车一溜烟左转弯跑了,气得他狂按喇叭,恨不能化作声波追上去在那车的车尾狠踹一脚。
眼前南北方向的人流、车流往来穿梭,俞威只觉得血气上涌,眼睛死死盯住南北方向的红绿灯,预备和对面自东向西的直行车展开一场竞赛,只要在放行后抢先到达路口中心线就可以把直行车堵在半道,自己翩然左转而去。终于,南北向的绿灯切换为黄灯,就在由黄变红的一霎那,俞威不等东西向的红灯变绿就一踩油门冲进路口,他见对面打头的直行车尚未起步便知道胜券在握,这一抢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两分钟的时间。俞威正自鸣得意,突然感觉从左面压过来一座山,他急忙甩头,只见一辆自北向南的南京依维柯从抢黄灯变成了闯红灯猛冲过来,他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依维柯驾驶员那正张开大嘴叫唤的脸,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四目相对,看到的只有恐惧。依维柯向前突出的车头撞上别克君威的左前门时,俞威好像仍然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感觉有人推了他一下就像游乐园里的转盘飞碟一样旋转开来。
等一切物体都静止下来后,俞威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被安全带勒在驾驶座上,四周很多人围上来,有人敲打右边的车窗并想打开车门,俞威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左臂却毫无反应,他又将右手伸向左侧车门装有车门开关和电控车窗按钮的位置,却发现车门已经不像是车门了,倒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塞在他的身体和已变形的方向盘之间,不禁骂道:“破美国车!这么软!”
俞威看见一张脸趴在挡风玻璃上向里张望,就用右手向左一指,又说了句:“是他的责任!”他垂下眼皮向下面看,有块原本镶在左车门上的樱桃木皮已经搬家嵌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他先闻到一股血腥味,然后就看到几大滴血迹,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俞威除了有几处骨折和软组织挫伤之外没什么大事,尤其是大脑丝毫未受损伤,他只是有个晕血的老毛病,人高马大的却见血就晕,异常灵验,当年范宇宙和他打得火热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要介绍“雏儿”给他,他每每谢绝,范宇宙还以为他是偏好经验老到的,其实他只是怕见血。
俞威已经在北医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几天,手术已经做完,但因为左腿的股骨和髌骨伤得不轻还不能下床,只得靠老婆和护士、护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间三人房,他的病床紧靠门口,中间的病床上是个老头,最里面那张床的病人刚出院,正好空了出来,老婆想找护士长要求换床,俞威懒得换,说离门口近方便,老婆说当然应该挪进去,挨着门休息不好,俞威惨然地说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床位好坏呢?
午饭之后便是午睡时间,老婆估计俞威不会再有什么需要便走了,她刚出门,隔壁床上的老头忽然开口说:“还是老婆好啊。”俞威还没搭腔,老头又说:“别人都靠不住。”
普天下的病友一概都是自来熟,别看众人大多行动不便,但住院区内的信息传播从来都是迅捷无比,各家的底细早都彼此掌握得清清楚楚,俞威知道老头的老婆已经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头和众多儿女,这几天儿女们轮班来探视陪床,他和每位都聊过不少却始终搞不清他们之间的长幼次序。俞威发现老头的儿女们好像都把这间病房当成了他们议事的场所,每逢交接班都会与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发生热烈的讨论甚至争执,而独自当班时又都会拉住俞威说个不停,却都极少和老头说话,俞威印象中他们最常对老头说的话就是:“尿不尿?”那些儿女似乎都觉得俞威有身份有见识,总希望俞威能替他们“评评理”,弄得俞威不听也得听,从不同角度把老头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恶亲疏了解个大概,无非是围绕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桩桩鸡毛蒜皮,但在他们眼里都比老头的病要紧得多。
俞威笑着说:“我还羡慕您呢,多子多孙、人丁兴旺。”
老头一撇嘴:“养那些个东西有什么用?!”
这天下午排的是老头的某个儿子值班,但儿子有事来不了就把自己的正上职高碰巧下午没课的儿子派了来,那个大男孩趴在床尾正摇头晃脑地听MP3,老头用脚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男孩不耐烦地摘下耳机说:“刚尿完怎么又尿啊?!”
“告诉你爸,下次来带几节电池。”老头摇一下手里的袖珍式收音机,“半导体又快没电了。”
男孩不以为然地说:“破评书有什么劲啊?没完没了地听。”
老头指着男孩冲俞威说:“您看,养这种兔崽子有什么用?!”
俞威忙打圆场:“他才多大啊,不懂事。”
老头正色道:“他不懂事?是我不懂事,光惦记着伺候这帮白眼狼。您呐,别学我,您还有大半辈子呢,别像我似的,到老了下不来床才明白谁对您最好。”
俞威刚睡一会儿就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走进来,他睁眼一看,是苏珊。苏珊捧着一大束花,见俞威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便想把花插到什么地方,但床头柜上瓶瓶罐罐摆得满满的,最终只好把花放到俞威脚边的床单上。
苏珊刚坐到床边的小凳上,俞威不冷不热地说:“难得啊,总算来了位以前认识的,这几天见的不是交通队的就是保险公司的,你是圈子里头一个来看我的。”
“我早就想来,听说你刚做手术就想等你休息几天康复一些再来,要是知道你状态这么好我早就来了。”苏珊红着脸解释完便开始询问俞威的伤势和手术情况,俞威不太情愿地向她展示了打满石膏的左腿,苏珊乍一见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惊恐,马上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俞威。
苏珊的这两种反应都让俞威感到不快,他用右手拍拍左腿说:“见识了吧?我就是当代的木乃伊。”
两人接着闲聊,苏珊讲了不少ICE和圈子里的新闻动态,俞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恍然感觉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如同老头的儿女们对他讲的那些家长里短,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苏珊很快察觉到了便打住,摆弄着膝盖上的挎包说:“本来我就是专门来看看你,结果公司知道了却非要抓我的差,让我把一份东西带给你,我实在是没办法。”说完就很难为情地从挎包里取出一沓纸递过来。
俞威无动于衷地说:“我的手不方便,你念吧,什么东西?”
苏珊把文件收回来看看,张开嘴刚要念出来却又僵住了,终于下决心说:“还是你自己看吧。”她本想把文件塞给俞威,却见俞威的左手和左臂都绑着绷带而右手枕在脑后,只好把文件举到俞威眼前让他看。
俞威扫一眼便问:“辞职书?让我签字?”苏珊点头,俞威又问:“Peter不是要fire我吗?怎么改让我自己走人了?”
苏珊的手仍然平举,嘴里支吾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俞威用右手把辞职书推开,凝视着苏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是因为我现在这种样子他不敢fire我吧?我可是在上班时间因公外出遇到的车祸,他怕外界说ICE没人性落井下石,也怕我和ICE打官司吧?”苏珊默不作声,俞威咄咄逼人地说:“你告诉Peter,我俞威不领他的情,你就让他等我出院以后再fire我吧。”
苏珊显得很为难,把辞职书放在床边,习惯性地将针织披肩边缘的长穗缠绕在手指上,说:“他要是等得及干嘛还要你辞职呀。”
俞威用闭目养神向苏珊下了逐客令,苏珊叹口气说:“你呀就是太好斗了,只要能损人,宁可不利己,你和Peter这样闹下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其实有些事各自让一步对大家都好。”她很快又补充道,“这几句话不是他们让我说的,是我自己想对你说,这两年多你对我一直不错,我能有今天离不开你的关照,就是想劝你一句,凡事想开些好。”
俞威的眼睛仍旧闭着,过一会儿才说:“先放我这儿吧。哪天我要是想签了就签,到时候再辛苦你来取一趟。”
“我当然也想尽可能找机会再来看你,可是……过几天我就该忙了,到时候不一定抽得出时间过来。”
“那就不劳你大驾,我让老婆给ICE送去。”俞威气呼呼地睁开眼睛,又问:“ICE都快散摊子了,你还有什么可忙的?”
“嗯--,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我马上要离开ICE了。”
俞威一惊:“Peter也对你下手了?”随即笑道,“那你更应该不忙了。”
苏珊迟疑着说:“不是,我换了家公司,去科曼做Sales Director,下周就要on board。”
俞威又是一惊:“科曼?你老板是谁?Tony?”
苏珊红着脸点头,说:“就是你当初的那个position。”
俞威尴尬地笑了笑:“那得祝贺你啊,虽然title还是Sales Director,但你的老板毕竟变成大中国区了嘛,也算是高升,何况时机选得真好,正好可以离开ICE这条要沉的船。哎,你什么时候开始和Tony接触的?动作够快的,ICE刚要和维西尔合并你就找到新去处了。”
苏珊的脸更红了,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其实已经谈了很久,Tony那个人你知道的,一点都不爽快,从去年10月到现在拖了四个多月。”
“这么说,当初第一资源投标正在最紧张的时候,你却已经背着我打算远走高飞了?太不够意思了吧?”俞威感到深受愚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难道不可以吗?你我都是自由的,谁也谈不上依附谁,我当然可以寻找新的机会,你不也是一样吗?难道你找机会之前会和我商量?而且,即使没有这次的合并,即使我仍在为你卖命,你敢担保你决不会起心找人把我替掉?你呀,只许你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你,怎么就不能想开点呢?”苏珊越说越激动却忽然瞥见俞威那条左腿,不免心一软,嘴上也软下来,凄然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应该祝福我才对,我也会一直感念你对我的好处。”
俞威看一眼苏珊,又看一眼自己的左腿,再看一眼辞职书,百感交集之际忽然一下子都想开了、都放下了,他动一动右手的手指,说:“给我找支笔。”
苏珊带着俞威对她的美好祝愿和签过字的辞职书走了,俞威本想让她把花也拿走,转念一想何必呢,只不过是一束花。隔壁床上的老头一直在听收音机,忽然又发出一声叹息:“还是老婆好啊。”
俞威心想老头大概不仅留心听了他和苏珊的谈话,还误会了他和苏珊的关系,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