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咸和二年。
赵帝国，汝南城，将军府书房。
人定时分。
烛火鲜亮，照耀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书房里没有装饰品，没有任何无用的摆设，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镇南将军白旻独坐案前，面色凝重，目光深邃。案几上，放着一碗茶，茶水已经凉了多时了。
突然，烛火微微一颤，旋即复止。只这眨眼之间，屋子里遽然出现了九名武者，一股庞大的萧杀气息随之布满整个书房。九名武者服饰各异，所佩戴的兵刃也各不一样，最年长者已是古稀，最年幼者尚入弱冠，其中竟还有一名女子。
九人静立于白旻案前，一言不发。气氛俞显得压抑。
终于，白旻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满脸忧郁：“六年前，祖约病逝，我军大举南下，攻无不克。偏在这个时候，祖约旧部一个叫弑魂军的组织突然对我军展开猛烈反杀，短短七天，我军伤亡近万，损失粮草等物质数千石。而这支袭击我军并毫发无损的弑魂军，才仅仅三十六人；后来，我用大军七万，摆下九曲星河阵，终于将这支弑魂军困住，我却依旧以近八千人马的损失才将他们差不多彻底消除。令我很震惊的是，他们仍有两人逃出生天。我后来查实，逃出去的这两人中有一人叫赵翊。大战在即，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敌对阵营。所以，请你们去帮我找找他，我需要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三国归晋，然而，历经八王之乱后中原空虚，边境胡人趁机入侵，北方彻底沦陷。唯乱世中组建的东晋王朝偏安江南，苦苦经营，成为了这时期一片难得的净土。
晋帝国，建康城南竹县大皂荚树村。
微风阵阵，阳光明媚。
村南偏僻的竹林子里，三座茅屋依山而建。茅屋里，传来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枯黄的竹叶随风飘舞了一阵，晃悠悠的洒落在屋顶。给这片祥和的院落平添了几分诗意。
一袭白衣的赵翊手握竹简，细细聆听着每一个学生饶有节奏的念书声。突然被这一阵微风拂面，赵翊下意识的抬头往窗外望了望。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些不安，那静谧的竹林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吧。赵翊转回头，望向面前的一帮孩子。学堂最角落，一个须发半百的老学者格外显眼，他虽然没有像其他学生们一样大声诵读，但看得出来，他比谁都更用心。
一片即将落地的枯黄竹叶，在一股神秘气流的牵引之下，突然再度飘飞而起，直朝茅屋这边袭掠而来，眨眼间便冲进窗子，直击赵翊！
赵翊双目一聚，握着竹简的右手一个翻转，微微一带，但觉手上一股巨力传来，竟险些没能接住！
赵翊勉勉强强化解了那股气流的汹涌冲势，气流余势却是呼的散发开去，瞬间横扫了整个屋子。冷冽的气息立时打断了屋子里的读书声，所有的孩子们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举目茫然四顾。
最角落的老者死盯着赵翊，一脸惊愕。
竹林里的人一击之后，便立即消失了。阳光依旧普照着大地，暖暖的，微微有些刺眼。明媚的阳光下，那一片枯黄的竹叶轻轻的落回地面，仿佛刚刚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
赵翊一阵心悸。看到面前这帮迷茫的学生，赵翊强定心神，眯着眼微微一笑，声音柔和而不失威严，打破屋子里的沉寂：“大家将这篇文章重头再咏读三遍。记住，要用心去品读。”
孩子们回过神来，从头再次高声颂咏：“人之初，性本善……”
赵翊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向右手。在他右手手心，捏着一粒蜡丸。
赵翊思索一阵，捏碎蜡丸，取出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几个小字笔迹苍劲而不失灵秀：“童谣在寻找凤雪寒枪的主人。”
赵翊一愣，独自迈步到屋外，右手握竹简于胸口，左手倒背，昂首挺胸，仰望着满天的落叶，目光深邃而凄迷。
远处，在山的那边。
连绵青山之间，三三两两的房舍若隐若现，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最入耳的还是莫过于王二嫂那滔滔不绝的高谈雄辩。
“这几个野崽子，简直就是流氓过了头。赵家的萝卜，李家的瓜，还有去年田家的葡萄园子，最后查出来，都是他们搞的鬼！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啊，小小年纪，就这副德性，这是为什么啊？没文化啊……”
李大爷翻了王二嫂一眼，打断她的话头，道：“你不就是想说你家大儿子进了东学府嘛！这有啥子好炫耀的？什么样的娘的生什么样的儿子，多读几句书又能怎么滴，狗还不是改不了****！”
“我说李大爷，你怎么说话的呢？我儿子可是咱们村唯一一个考进东学府的，我家王大二十七岁就考进了东学府，人家谢秀才五十八了还是个学童，整天闷家里读死书呢！”
山脚大路边上，有个小茶馆，吃的喝的，什么都卖。茶馆前面有棵巨大的皂荚树，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反正老一辈的人都说在他们爷爷辈的时候，这棵皂荚树就长了很久很久了。皂荚树下摆着几张石桌，村里的人闲着没事便会聚在这里赌酒聊天。
莫念尘赶着牛从这经过，但见树下坐着七八个人，有洗衣服的，有喝茶的，有挖鼻屎的……最显眼的自然是王二嫂，口沫四射，手舞足蹈，原本坐在她身前的李大爷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液，一脸恶心的往旁边再移了移。
莫念尘刚准备赶着牛路过，偶然发现娘居然也背着一背篓猪草在皂荚树下歇息。他赶紧赶着牛往娘挨了近去。
王二嫂翻了李大爷一眼——嫌我口水脏吗？能把口水喷到你这张蛤蟆脸上，那是你祖上积德！岂料，她这一翻眼，竟是看到了莫念尘，双眼顿时一亮，立即扯着嗓子吆喝道：“这莫家小崽子也有七八岁了吧，怎么还在放牛啊？这年代没文化还算得上是个人吗？长大了怕是连老婆也娶不上啊！”
莫娘咬着牙背起竹篓，朝莫念尘道：“我们走。”
王二嫂白了莫娘一眼，冷嘲热讽地道：“这么大的孩子还不去上学念书，怕是当娘的无能吧!也是啊，家里面除了一头牛，几只鸡，还真的再没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连读私塾的学费都付不起呢。这莫家男人也真是的，都出去七八年了，至今音讯渺无。八成啊是跟着外面的有钱妹子跑了哟！”
莫娘托着莫念尘的下巴，低着头默默往前走着。莫念尘能清晰的感觉到娘的手在颤抖，这令他感到好害怕。
李大爷实在受不住了，打断王二嫂的话，道：“你这不是欺穷吗？你家王大二读东学还不是到处找人借的钱，你有时间在这吹嘘，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挣钱还债吧！”
“就是！”
“有才无德，害人更深！”
“就是！”
王二嫂翘着鼻孔道：“你们都怎么说话的呢？我家王大二读了东学府出来，少说也是县里的县太爷。以后咱全村还不都指望着他呢！”
乡亲们闻言都不再抬杠了。这鸡窝里居然也能蹦出个凤凰出来了，现在还真不能把人家给得罪了，说不准哪天人家一弹腿，随便掉下一根毛过来都能砸死一片人！
莫娘带着莫念尘回到破旧的小茅草屋里，急急忙忙的从橱柜里整出了一篮子鸡蛋。莫念尘见状口水直流——今天终于有鸡蛋吃了。
不料，莫娘擦了擦莫念尘脸上的泥土，牵着莫念尘道：“快洗个澡换身衣服，等下我带你去见赵先生，看他愿不愿意收你做学生。”
莫念尘虽然不知道读书究竟是做什么，但是看到村里同龄的孩子都不去放牛，跑去读书了，他心里自然有些落寂，有些羡慕，还有些害怕。
竹林。
赵翊长叹一声，刚要回屋，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妇女一手提着个竹篮，一手牵着个小孩子，正朝这边走来。
这两人正是莫家母子。
莫念尘感受着娘的不安与压抑，忍不住道：“娘，我们还是回家吧，我不读书，我就老老实实的放牛。不就娶不到老婆嘛，我不要就是了。”
赵翊目光深邃地着望着这对走近过来的母子。
莫娘有些紧张地朝赵翊道：“请问，您是赵先生吗？”
赵翊点头道：“我就是。”
赵翊说着朝莫念尘看了看。莫念尘那身粗布麻衣满是补丁，却是十分干净。一张俊秀的小脸蛋上满是灵气。见到他这个陌生的先生，莫念尘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般畏畏缩缩。
莫娘微红着脸，小声朝张先生道：“这是我儿子莫念尘。您看能不能收他入学，我家没钱，只有这一篮子鸡蛋……”
赵翊果断地道：“我已经不收学生了。”
今天那位神秘人的出现令他平静的心升腾起了一抹强烈的不安，久久挥之不去。看样子，这私塾怕是开办不下去了。
莫娘低着头没有说话，抓着竹篮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发白。莫念尘抬头看了看娘，但见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莫念尘扯了扯莫娘的衣角，道：“我们回家。娘不是也教我认识了好多字了吗？我才不要跟他读什么书。你看他脸白得像个死人，还在这摆个破架子，典型的就是个中看不中用。”
赵翊一愣。
莫娘赶紧捂住莫念尘的嘴，抬头盯着赵翊，道：“请问，需要多少学费？”
赵翊望着莫娘执着的目光，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虚。恍惚间，在他记忆的最深处，似乎也出现了一个渺小、弱不禁风的身影像她这般将他严严实实的遮护着，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
若是在平时，他肯定已经收下莫念尘做学生了，可是现在。赵翊满脸歉意的望着莫娘，道：“你还是带他去找别的先生吧。”
赵翊刚要转身，莫娘突然噗通一声给赵翊跪了下来。紧紧抓着赵翊的衣角，几乎是哭诉着道：“这孩子一生下来，他爹就抛弃了我们母子。要不是为了他，我早就不想活下去了。我只盼着他能像普通的孩子那般，健健康康的长大，能识字，能明白道理，我不奢望他将来飞黄腾达，只期盼他不要误入歧途。长大后不被人欺负。村里人都说赵先生是个好人，我求您行行好，收他做学生吧，学费，我会想办法一分不少的挣来给您的。”
赵翊赶紧将莫娘扶起。
看到莫娘两行泪痕下那张绝望的凄美脸庞，赵翊深吸口气，道：“我同意收他做我学生。这一篮子鸡蛋，足够他所有的学费了。只是，我可能教不了他太久，能学多少，就看他自己的了。”
莫娘闻言，满脸欣喜，搂着莫念尘的小脑袋，叮嘱道：“念尘，从今天起，你也可以读书了。你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听先生的话，不准惹麻烦。”
赵翊微微叹了口气。或许，这个决定是个错误。
赵翊拉着莫念尘的手，朝莫娘道：“我这里有地方住。他来的晚，就留他在这里，我单独给他先补习一下，打打基础。每过三天，我就放他回家一次，免得你在家牵挂。”
莫娘再看了莫念尘一眼，摸着眼泪飞快离去。
莫念尘望着娘远去的背影，心底的不安越加的浓郁。忍不住哭着要去追赶莫娘，却被赵翊死死抓住。
莫念尘盯着赵翊嘶喊道：“坏人，放我回家！”
赵翊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戒尺拍打着莫念尘手心，板着脸道：“背不出三字经，绝不放你回去！”
莫念尘大怒：“看我今晚不一把火烧光你的几间破房子，你个死人脸！”
赵翊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饶有兴致地道：“孺子可教也！”
见赵翊带着一个男孩子进了课堂，学堂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成员。众目睽睽之下，莫念尘再不敢有哪怕一丝的嚣张，挂着满脸的泪水，颤巍巍的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感情这孩子是被先生刚刚从哪拐骗过来的？咋这么大的怨气呢？
与莫念尘同桌的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看样子，那女孩还比他大一两岁。见莫念尘哭个不停，小女孩道：“我叫水凝月，你叫什么名字啊？别哭了，你是不是饿了？我这里有红薯，送给你吃好了，很好吃的，我家的猪也好喜欢吃呢！”
读书声再次响起，将莫念尘的哭声彻底掩埋，赵翊对此视若无睹，任由莫念尘在那伤心绝望。莫念尘愈加觉得委屈。
赵翊有意无意的再向角落里的老者瞟了一眼，老者看了看莫念尘，继续埋头看书。
赵翊深吸口气，继续教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