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黔州城近日的气氛与往日有所区别,街市上仍旧好不热闹。殷州送来结姻的羽郡主尚未找到,然而,这不妨碍黔州、乃至西楚国的百姓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黔州城内最大的街市中央,往日人群川流不息的一块空地上,此刻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正有行人问身侧的同伴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人圈里传出一阵响亮的锣声,随着锣声在人群中央绕场一周,将众人围拢的空地拓展出一块足够演练的地方,羽天绫动听的语声高亢地响起:“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大叔大婶,小女子姐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在家乡再也没有活路,准备去成都府投亲。无奈路程还有大半,身上的盘缠已然用尽,只好在此凭借自小学来的粗浅武艺,在这里给大家伙儿耍个一招半式。假如大家伙儿觉得咱们姐弟的把式能够过得去,就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咱姐弟二人感激不尽。”
围观众人哄然而笑,有人鼓掌,亦有人细细观看这流落街头的姐弟二人。
堇风这日依旧穿的是粗布麻衣,只是却浆洗的格外干净整洁,衬托出他脸上的干净稚气,就算他的身量高长,仍旧显得极为年幼,露出一种怯怯的气质。
羽天绫穿的是刚刚做好的佛朗明哥舞裙,只是,暂时在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将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甚至还蒙上了一层面纱。
只见她眯细着眼睛,对堇风使了一个眼色,将手中光亮的铜锣一反,端着铜锣就走到了场侧。
接受到羽天绫的眼神指示,无可奈何地堇风在场子中央蹲开了马步。
马步可说是习武之人的基本功,堇风的马步蹲的极为扎实,观众中立刻就有懂行的人叫起好来。
疏疏落落的几个铜板被丢进了羽天绫手中端着的铜锣中。
光蹲马步显然不够看,羽天绫又对堇风使了个眼色,堇风开始在场子中央打出一套拳路。
然而,不能说他的拳打得不好,只是,他毕竟是惯于使剑的,这一趟拳虽然打的极为流畅好看,却显得软绵绵的没有丝毫气势,真正的花拳绣腿。
羽天绫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几乎成了一条缝隙。——明明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这小子还这样,该不会是故意和自己作对吧?
极细的缝隙里,羽天绫的眼眸中闪过几点寒光。
然而,打完一趟拳的堇风呼呼地站在原地喘气,望着羽天绫一副无辜茫然的样子,显然并不明白自己哪儿做的不好,叫羽天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又有数个铜板落进了羽天绫手中的铜锣。她低头看了看,显然很不满意。不由想起了早上堇风和自己去布庄拿新裙子时说过的话:“有做这条裙子的钱,说不定我们都可以到成都府了,何必到街头杂耍卖艺?”
堇风尖锐的点出来一个事实,当时就把羽天绫说愣了。
然而,堇风的本意恐怕是不想去街头卖艺,尽管羽天绫一直对他说,他们姐弟二人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但是堇风仍旧皱着眉头排斥不掉心中的那一种对于卖艺的陌生感觉。
岂知,羽天绫完全不为所动,她想的是另外一回事。——看来她的演技并不到家,也许,演技到家了,但是她毕竟没有做过编剧,这编剧本的本事可不怎么样。可不?身上有钱,便在装穷苦人的细节处露出了破绽。
当下,她只能对着堇风强词夺理道:“你知道什么?做裙子的钱,包括这些置办行头的钱,都是我存了那么多年,准备到成都府之后派大用场的。虽然我们姐弟二人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去投亲、寄人篱下的地步,但是也不能完全靠着姑姑、姑父来养我们。姑姑家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我们两个又有手有脚的,总要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闯出点门道来。如今花的这些钱,置办的东西,即便我们到了成都府,仍旧可以用。而现在就开始卖艺,一是可以让你更加的熟悉——以前,你做的可不怎么好;二是,这去成都府的路费总不能也从积蓄里拿吧?”
一向习惯沉默的堇风可说不过羽天绫,只好跟在她身后拿着她兴致勃勃置办的行头,到了这处街市的空地上。
只是,堇风是否听羽天绫的话表演杂耍是一回事,效果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羽天绫就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没有经过训练,确实不堪大用,好在,她有第二手准备。
她轻咳了一声,又抬高嗓门团团作揖道:“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大叔大婶,我弟弟为人比较腼腆,刚才他表演的拳法你们已经看过了,是好是坏,小女子并不懂得分辨,只是觉得好的,不妨多给些掌声鼓励他一下。”
场子内圈的观众里响起一阵疏疏落落的掌声。
羽天绫连忙笑颜如花地道谢。
堇风忽然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就算他失去了记忆,他也始终觉得,自己学习的武艺并非只是用来在街头表演这么简单,舞拳的时候,他始终觉得自己的手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的武艺不止于此,至少,不该是这样的。一趟拳下来,竟然只得到了零零落落的巴掌声。
堇风的心里顿时说多郁闷就有多郁闷了。
羽天绫可不管他,一面指使他将一早准备好的一张大圆桌抬到场子中间来,一面笑着对周围的黔州百姓继续说道:“我和弟弟两人跟的是不同的师父,学的是不同的技艺。弟弟学的是武术,我学的是舞蹈。现在,弟弟已经表演过了,就轮到我了。还是那句话,假如大家伙儿觉得小女子的舞蹈尚可一观,还请多多打赏几个。”说完,羽天绫不由分说,将铜锣塞进了堇风的怀里,自己轻巧地跃上了圆桌。
陡然比所有的人高出了一截,羽天绫眯缝着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
街市中央不小的这块空地上,渐渐因为人流不畅而被堵塞的水泄不通,外围不知道人群中央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原先一直有人在骂骂咧咧,甚至尝试着通过人群挤到街市的另外一头,然而,当羽天绫从黑压压的人头上方凸显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往这个方向投来。
尽管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表情,她仍旧轻轻一笑,随手就解开了披风,露出了里面鲜红色的舞裙。
这条舞裙以鲜艳的红色为底、银色的曼荼罗花勾纹,上身犹如一个紧身的小马甲,下身是鱼尾状的荷叶裙。并且,裙摆前后两幅的长度也不一样。前幅只到膝盖,后幅却遮盖了大半个小腿。羽天绫两条嫩白的藕臂更是毫无遮挡地展露在午后的阳光之下,闪着莹润的光。
红白相配,令人目眩神迷。
街市上的嘈杂似乎在一瞬间沉淀了下去,空气凝滞的似乎能够叫人窒息。
羽天绫似乎很满意这身衣裳带来的效果,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她震慑了,只有堇风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口中喃喃,似乎颇有微词。
经过开放的大唐,到了五代,即便乱世的民风彪悍,羽天绫的这一身衣裙,露出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
然而,她可管不了这许多。最要紧的脸蛋遮住了,谁能认出她是谁?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求财,能够赚到钱才是真的。
轻轻清了清嗓子,羽天绫让自己清亮的歌声带出了这一段舞蹈。
来自西班牙的佛朗明哥,不仅是手部与足尖的舞蹈,更是吉他的弹唱。只不过,这个时代,虽然有了许多并不应该出现的物事,却没有吉他这种羽天绫需要的乐器,因此,她只能依赖歌喉替自己伴奏。
羽天绫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她的双脚随着歌声,更是踏出了一种古怪的节奏。她的双手配合着双脚舞动,震颤着手腕上的银铃发出一串悦耳的清音。
这是一种身处中原腹地的西楚国民从未目睹过的稀奇表演。
炫丽夺目的舞姿、五彩缤纷的舞衣、狂放澎派的热情以羽天绫脚下所踏的这张并不华美的圆桌为圆心,一圈圈地旋转开来,一直弥散到了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