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到了晚间暑气渐渐消退,百姓三三两两在街旁纳凉闲聊,码头上的船员挑夫忙到这时才得了闲,正是上岸吃晚饭的时候。街边摆着各式夜宵摊子,生意分外红火。
悦洛没有吃晚饭,江昱前脚离开,她就跟着跑了出来,一个人呆在驿馆无聊,倒不如出来逛逛。街边的面摊传来的香味在鼻尖绕来绕去,肚子越发觉得饿,脚步便不自觉地往那边走去:“老板,来一碗牛肉面。”
“好嘞,姑娘先坐,马上就好。”
她回身扯过就近的凳子就要坐,待看见桌对面坐着的人时,动作僵在半途:“是你……”
蒙霄的面刚端上来,正取了筷子要开动,感觉对面一人要落座,顺眼一看也愣住了:“啊……吃面啊……”
“嗯……”悦洛就势坐定,扯了个生硬的笑容。
二人再见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蒙霄晚上在码头监督装盐,完事后顺道上来吃碗面,眼看着面前的女孩,确实在无法与父亲下午的讲述联系起来:
“那名女子应该就是最近盛传深得晋王宠爱的那个林悦洛了。前不久的京都千嘉节还曾入宫觐见,虽然没有正式册封。霄儿,你说在回蜀路上碰到她,赌气离家跑这么远,晋王似乎毫无责怪,可见在他心中的分量了。还好你在路上没有真绑了她,否则乾门就不好交代了……”
悦洛的面端了上来,饿慌了的她连忙举箸大快朵颐。蒙霄也只顾埋头吃面,二人一句对话也没说,头顶上时不时有闪电划过,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面摊老板念叨着可不要下雨才好……
可没料到面快吃完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了下来,起初还是一颗一颗的,越往后越密,眼看倾盆大雨瞬间将至,蒙霄看了看四周,恰好在街尾,连能够躲雨的屋檐也没有,四周行人奔散,面摊老板也苦着脸准备收拾摊子。他把二人的面钱拍在桌上,一把拉了悦洛,道:“下大雨了,赶紧走!”
悦洛先是一怔,然后任由他牵着往最近的屋檐下跑。
雨点颗颗往脸上扑,不一会儿就连成了线,哗啦啦打在地上。二人躲到屋檐时身上也淋湿了些许,月光淡去,灯笼的光晕亮洒落,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结成帘幕的大雨弥漫在天地之间。
仿佛无边的沉默中,蒙霄直直地看着街面,状似无意地开了口:““那晚在船上,你所说的收养你的人,就是晋王?”
“……是。”悦洛也看着雨,淡淡回答。
“那你打算就这样跟他回去?”蒙霄记得,悦洛说过,她怀疑晋王就是杀害她全家的人。
“我不敢问他……”也许得不到答案,也许得到了答案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七岁以前,是父亲家人陪伴着我,七岁之后,直到今天,是他,原本没有理由对我好的他,给我栖身之地,纵容我任性胡为……我该爱谁,恨谁?又能辜负得了谁?”
悦洛背向蒙霄:“离开蜀地十年了,以为等我长大可以回来找到父亲的墓,找到我的家,可以做点什么……但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人物皆非,我以为找得回的东西全都不在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蒙霄无言以对,女孩悲戚无助的目光仿佛直直落进了他心里,可他却给不了答案,那一瞬间,忽然有些羡慕晋王,不管是爱是怨,至少一直都被她放在心上……
“逝者已矣,既然无法追忆,你也不必自责了。不要过多纠结于尚不确定的事了,你父亲若知,定也希望你安稳幸福的……”他开口,却只能说些宽慰的话,多少有些懊恼方才自己提起的这个话题。
好在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天便放晴,大雨过后晚风习习,空气也格外清新。
见悦洛面色恢复如常,蒙霄道:“可是住在驿馆,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顺路逛逛,自己走回去就是了。”悦洛笑笑,回绝了他的好意。
蒙霄还想再说,女孩子夜里不安全,却想起晋王一定派了暗卫跟随,自己又何必多管闲事呢,心情莫名黯然了几分,与悦洛告了别,各自分道而去。
悦洛沿着河岸往回走,雨后晚风微凉,两岸人家密集,灯火辉映在水面,透着宁静祥和的生活气息。
她脖上挂着一枚小指环,是从小就带在手指上的,七岁之后江昱便把指环系在链子上让她贴身携带,千万不要露出来。
手里稍微一用力,链子嚓地断开掉下来。是时候跟从前做个了结,她把链子悬于空中,望着指环左右摇摆,心一横,便要掷入江中。
拾荒的跛脚老头子顺着河沿捡夜市过后丢下的东西,一抬头看到边上的小姑娘手里攥着的东西闪闪发亮,似乎要扔进河里,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沙哑着声音讨好地说:“姑娘,可是不要这东西了,给我好不好?”
悦洛一惊,回头看他,老头子满脸刀疤,驼背跛脚,很是吓人,原本嘴边努力扯着笑,却在她转身的瞬间愣住了,直直看着她的脸不说话。
“老人家,你是说这个?”
悦洛把指环晃了晃,老人回神看过来,惊得退了两步,目光在指环和悦落的脸上来回打量:“巧……巧巧?”
好熟悉的名字,从前家里人也是这样叫自己,悦洛怔住,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为何这个老头会知道?
“你是谁?”是当年的仇家还是家中的幸存者?
“我是……”老人四处望望,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说,“我是江伯啊,从小抱你的江伯,凌府的管家!”
老人声音沙哑又低,悦洛听清了又不敢相信,老人指着指环:“这个指环,老爷给你的,你从小带着……”
“江伯?……可是你现在怎么会这样?”
“一时说不清,烦请小姐随我去落脚处,再说吧。”
江伯转身往背街去,悦洛迟疑了一下,提脚跟上。转过几条小巷,已经是鲜有人来的破墙瓦屋,江伯推开一间房,让悦洛进来。屋中漆黑,混合着难闻的霉臭,江伯点燃了灯,借着微弱的光二人相对说起这些年来各自的经历。江伯是当天夜里侥幸逃出来的,后来为了逃避追杀,才自己毁了容,远遁几年后又返还蜀地,一边拾荒一边寻她和大哥,直到今天。
“皇天不负,真的让我碰到小姐您了……在河边初初看样貌,我就觉得像,你从小就漂亮……又看那指环,可不就是老爷给你的么……”江伯激动得带了哭腔,又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悦洛略过了江昱的身份,只是自己恰好被路过的一家京中大户收养,看她可怜就带了回去……江伯的样子,不算全信,但又马上问:“那大少爷呢?当晚是大少爷带你一起走的。”
“大哥,大哥他死了……”悦洛说了当夜被追杀的经过。江伯一直怔忡着不说话,自从听说大少爷确实不在了,之前相认的喜悦顿时消失殆尽,眼神灰败,听悦洛说完也不吭声。
“我那时便听说找到了凌家大少的尸体,只是没亲眼看到,我不信,我不信……”江伯念叨着。
“我亲眼看到了,江伯。”悦洛眼中泪光闪闪。
“小姐,你如今有人看护,江伯也放心了,你看我这里,这种处境,实在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是先回去吧,呆久了别熏着你。”
“江伯……”老人一下子冷淡了许多,悦洛有些适应不过来,见他开了门,等自己出去,也只能边走边说:“那我明日来看你……”
等悦洛离开,老人关严了门,从屋中翻了几件结实的旧衣,扯成宽宽的布条,慢慢接起绳来,自言自语般苦笑道:“老爷,大少爷不在了,凌家香火断了……老奴等了这么多年,只等到了那丫头,都是命,都是命啊。机关算尽,偷偷养起来的丫头,却被别人惦记去了……大少爷不在,他们干什么都没凌家的事儿了,老奴等不起了,老奴来见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