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谯楼,一人一侍静立远眺,目光所及,是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地高台,隐隐有刀甲呐喊声入耳,江轩的心也似随着那高呼波荡起伏,嘴角带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三万精壮兵士随袁舒定抵达洛都,也就是尽入他手中了。此番促使父皇决定宣袁入京,江轩也暗地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借口京畿驻防松弛,让袁带回三万主力来扩充,实则是收了他的兵权,父皇打的算盘是彻底解除蜀国降军的威胁,而在他,却是机会将三万人收为己用,至于袁舒定,自然从善如流,一方面向父皇表达了对天朝的彻底归顺,一方面恐怕也是猜到了他的打算,准备用这三万人示好了。
“殿下……”身后侍从突然侧身上前耳语道。
江轩眉微蹙,回头一看,就见沈世辉沿着长长的城楼甬道走了过来,跟他一样,只带了一个随从。
“殿下这个地方倒是挑得好。”带到走近,沈世辉微微一笑,老者的沉着之气,透着一股高士风范。
江轩也回以一笑:“难得登高,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今日特意约了沈世辉出来,特意约在今日袁舒定到达外城的时间,也特意在能看见营地的城楼之上。
沈世辉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手扶栏杆,目光自然便朝向那方尘烟纷扰的军营。
袁是今日抵达的,皇帝命京畿驻防军全体出城相迎,看似隆重的欢迎实则为震慑,而期间,袁舒定会把将军符印交出,待到下午入内城时便是一个卸去军职,空有辅国公头衔的寻常老者,与皇家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个盛宠多年不衰的女儿,玉妃娘娘了。今夜,皇帝也特地在玉妃宫中设宴,迎接袁将军归来。
“沈相看,袁舒定是真能放手这三万人么?”静默中,江轩突然冒出一句。
“恐怕是了。袁是能带兵之将,但对于政事却没有见地谋划,重情重义,所以有时难免不够刚毅,他既然交了兵权,恐怕也是真的想颐养天年了……”沈世辉一口气说出来,倒都还是心里话。
“沈相怎么对袁将军好像很了解啊?”江轩突然转过头,微眯着眼挑眉问道。
沈世辉面容一凛,复而呵呵一笑:“袁当年投诚,我恰在蜀郡任职,稍有些接触,这么多年没见过了,但也听人说起过。”
恐怕是故意打探的吧。江轩心中暗想,他方才还踌躇着要不要提醒,现在看来,沈世辉恐怕是把袁也盯紧了的,必须跟他挑明讲。
“这三万人一进,怕是好多人都虎视眈眈了,沈相对他们可有心思?”
“呃……殿下?”沈世辉愣了片刻,苦笑摇摇头,“殿下多心了,我怎么会打他们的主意……”
“呵呵,沈相说的我倒信,只不过我那几个舅舅怕是把这三万人盯上了吧。”江轩的母舅远在千里之外的祖地,但对朝中动向向来是把握得通透,这些年来,沈世辉虽然渐渐倒向江轩这边,但与他那几位舅舅还是时常有些来往,就怕会帮他们插手。
“下臣的心,殿下这么多年也应该明白了。”沈世辉佯怒道。
“呵呵,沈相放心,你的为人我自是明白的,不过这三万人,我倒是在打他们的主意,这件事情你也就不用管了,我自己能够解决……”江轩谦和地拍拍他肩,示意沈世辉与他一道下楼梯:“对了,听说令郎回来了?”
“是,昨日傍晚回的城,多谢殿下挂念。”
“他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的,倒还真有点想,好像是比预计提前赶回来了吧?”
“因为今年千嘉节,陛下嘱咐希望犬子也能到场。”
“也是。早点回来好,西疆那片荒凉地,哪里比得上洛都呢,沈相说是吧?”
几句闲聊里,二人并肩下了城楼。
“辰修,你见过外公么?母妃说我出身前外公也来过洛都呢,你也是那年进宫的吧,他长什么样子呀?我都没见过……”
端华几分期待又稍稍紧张,对于今晚要见的外公另有有几分好奇。童辰修停下正在给她梳头的手,看向镜中少女眉目玲珑乖巧……今晚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公。
“没见过。”他疏朗一笑,神情自若。
“哦……”端华微微嘟嘴,有几分失望。
外间突然有丫鬟跑进来:“童执事,娘娘找你呢。”
“有事?”童辰修转头问。
“嗯,外间忙不过来,还是得你亲自去安排分配人手。”
童辰修听了把梳子递给旁边的丫鬟,低头正要告退,却不想已经被端华扯住了袖子。
“不嘛……你说好要给我梳头的了。”端华急得眉头紧皱,晃着他袖子撒娇道。
“乖,先让她们帮你梳好头,我待会儿再过来,第一次见外公,可要漂亮点啊……乖,好不好?”童辰修拍拍她头,柔声劝。
端华本来就不喜梳发髻,今日也是他来了,才勉强答应的。
“不好!”端华仰头斩钉截铁。
童辰修哭笑不得,又耐着性子说了好些话,她才肯罢休,怏怏地甩开袖子,让他离开。
出门时正是傍晚,沿着回廊向着宴厅行去。路上一片忙碌景象,今日是家宴,设在玉妃宫中,也是考虑到袁将军与女儿多年未见的缘由。而真正上桌的无非就是皇帝,玉妃,端华还有袁将军,本也没多少事可做。玉妃娘娘叫自己来无非是……
他心中一沉,却不想已经到了宴厅门口,玉妃坐在椅上,抬头一见他赶紧唤道:“辰修!”
“娘娘……”
“今日辛苦你了,准备得也差不多了。”玉妃笑得和善,但不善掩饰的眼里流露出些许局促不安来,“嗯,刚才有人来报,下午父亲就进宫了,正在陛下那边,可能一会儿就过来的……”
说完之后,玉妃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奴才明白的。”童辰修微微倾身行礼道。
“那.......那辛苦你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玉妃向来人好,对下人说话也一贯的客气。
童辰修正应诺着转身要去,却见正有开道的内侍小趋进来,站定后宣声:“陛下到!”
众人俱是一惊,连忙跪下。童辰修脚步一顿,就见大门处,皇帝和一个高大的老者已经在随从簇拥下说笑着走了进来。于是连忙转身扶玉妃起身,跟在她身后前去迎接。
玉妃也是多年不见父亲,走下阶梯时脚下都有些不稳,童辰修低着头轻轻扶着她,几十步的距离很快走完。
四处是别样的安静,良久,听到玉妃声如文讷的唤:“父亲。”话未说完,已然有泪滑下脸颊。
童辰修一惊,连忙递了绢帕过去,眼神不经意间看到袁舒定,恰好老者似乎也在同一瞬看向了他,目光相接,二人又各自转开了脸。
袁舒定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此刻也不禁嗫嚅出声,拉过玉妃,启口仍旧带着蜀地口音:“娃娃,娃娃......"
父女相见,这才觉得往事仿若走马灯般晃过眼前,不禁涕泪纵横。
最后是皇帝劝道:“好啦好啦,将军,今日是父女相见的好日子嘛,来来来,我们先进去再说。”说着安慰地拍拍袁舒定,又牵过玉妃,一道往里面走去,玉妃拭拭泪,迎着父亲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却突又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回头去看,见童辰修隐在内侍之中,已经跟了上来,便转头回去没再说什么。
入席不久,便有侍女带了端华过来,袁将军第一次见到外孙女,相见之下不免唏嘘感慨,听着端华怯怯地叫了外公,又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端华开始还有些拘谨,等到宴席快结束时已经对这个外公很是热情了。
因为是十五,宴后不久皇帝便起身去了皇后那边。这么多年来,尽管帝后关系不算好,但皇帝还是遵循古制,逢十五必去中宫,哪怕二人相对无话,枯坐一夜。
等到送走了皇帝,又唤了端华去睡觉,玉妃跟父亲对坐闲聊了片刻,突然便叫来在外间的童辰修。
“辰修,你送父亲去休息吧。”玉妃笑对他道。
“是,将军请。”
袁舒定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神情逐渐恍惚,眼睛盯着童辰修一动不动。
“父亲?”玉妃看看周围的侍女,提醒道,“先去休息吧。”
他恍然中回过神来,嘴唇翕动,良久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