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罕至的万里朔漠,低矮的红柳丛贴地生长,却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生命迹象。一行车队缓缓行进。前后护卫的侍卫秩序井然,护着居中的马车和行李箱,然而连日赶路的疲倦已经写在了脸上。
“小雨啊,你说母妃什么时候会收到我的信呢?”车中端华一边吃着段倾昨日送来的坚果,一边问侍女。
“就该这几天了吧,快的话说不定已经到了呢。”旁边的侍女帮她剥壳。
“恩……木统领也这么说,算算啊,母妃再给我回信的话,又是这么多天……”端华掰着指头算起来,末了一声叹息,“哎,好慢啊!”
“不是慢,是远。”侍女回了她一句,“不过也快到了,刚才我听见他们说今晚就能到云山呢,然后不远就是蒙关了。”说完又有些黯然,到了蒙关,木统领他们就该回去了,留下公主和她,还有陪侍的人,孤零零地在这大漠里生活。
端华的心思却没在这儿,兀自雀跃着:“啊!对了,还有辰修。我是一起寄给母妃的。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好想他啊……”
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端华甩甩头让自己不去想,然后挪到车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
放眼是就是大漠,小雨整日念叨着无聊,她却喜欢看,浩荡无际的天地,心也仿佛一下放达起来,说不出的舒服。目光梭巡一遍,前方不远,隔着穿着整齐划一的侍卫,是那个日渐熟悉的人,段倾。
木统领说,要到了蒙关,送亲队伍离开,她才算真的嫁给了他,才算真正的夫妻,所以这一路上还不能住在一起,她心里也暗地松了口气,与不太熟的段倾接触,多少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这一路上,也慢慢地熟识起来了。段倾总会时不时找些西疆新奇的玩意给她,或者是当地的特产吃食什么的。
段倾注意到端华探头,回身一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端华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也回了个笑脸,完了才觉得有些窘迫,缓缓收住笑,转开脸。
段倾呵呵低笑出声,被她窘迫的神色逗乐,忽听得头顶一声清越的鹰啸破空而来,仰面一看,一只深褐色的猎鹰正在低空滑翔,距地面很近,跟着队伍的行进不停绕圈。段倾端详了良久,慢慢收起了轻松的神色,收回目光却发现骑在一旁的许伯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眼神里传递的,是只有二人才明白的含义。
段倾纵马跟大部队走了片刻,忽然出了队列,在路边下马,俯身捡拾了几块石头,又匆匆上马追上大部队。却不回原来的位置,径直策马到端华车前。木统领警惕地扫射过来,见他只是把石头递给公主看,周遭又有大群侍卫,便没再留意。
“这是什么石?”端华看着段倾放在自己手里的石头,勾起了好奇。颜色倒是普通,只是通体仿佛被刀一片片划开,外沿形态各异,很是有趣。
“这是风凌石,原本跟其他岩石无异,也没有这些纹路,只是在这大漠里经年累月日晒雨淋,最后形成了这个样子。公主你看,这上面一道道的深槽就是朔风裹挟着砂子吹过石头而磨出来的……”
端华听得起劲,连声赞叹。却又听得当头一声鹰啸,段倾立马仰头,那鹰翅膀轻扇,画了个圈向着前方飞去,段倾随着它的身影看去,前方不远处,已经腾起了滚滚尘烟,看样子是有大队人马将来。
随着木统领一声大喝:“保护公主!”众人齐刷刷拔剑,紧张戒备。木统领回头一看,暗道不好,段倾正在公主车边,一手执马缰,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好整以暇地与端华聊着天。
“公主不必紧张,是敌是友还分不清呢,我们能应付过去的。”段倾安慰着些许害怕的端华,发觉木统领往这边看,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手又在剑柄上紧了紧,瞬间就见他神色大变,鼻孔翕动着哼声转了回去,不着痕迹地对围在马车周围的侍卫递了个眼神。
无非是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了,段倾心里想着,自己现在离端华如此之近,一旦有变,随时可以动手。
而此刻,前方的大队人马已能看清楚轮廓,当头的旗帜迎风飘扬,其上一个大大的“常”字。
他这些时日来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了,离云山还有半日路程,而常将军已经来了……
木统领自然也看到了,事发突然,有些慌了神,明明说好在蒙关交接,怎么提前到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段倾暗自与常木原串通。是怕自己对他动手吗?可其实,上路不久陛下就已经再次吩咐终止行动,他们只需护送完公主即可回京。还有一种可能是段倾想对自己动手,那就不能不防了。
“各自戒备,等我命令。”木统领大声吩咐下去,又瞥了一眼段倾,还是那副公子哥儿的懒散模样,只是握剑的手一丝不动。
他深深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刚才没能果断些,命侍卫隔断他与公主,现在只能被动地走一步看一步了。
“究竟是谁啊?”端华看段倾望着那队人马勾出的淡笑,不禁问道。
“应是前来迎接的常木原常将军了。”段倾回头,“只是比预计提前了些……”
说话间常木原带着身后风尘仆仆的士兵已经到了近前,隔着十几步距离停下,执戟扬声:“戍西将军常木原迎接公主殿下!”战将的声音洪亮沙哑,空空回荡在大漠之上,连同他身后的银甲闪闪的骑兵,便是一股真正浴血沙场的英气迎面袭来,由不得人反应,已经被震慑。
木统领挺挺背上前作揖:“将军辛苦……”
“是木统领吧?”常木原下马走近,身后的士兵也刷刷下了马,带起一阵兵刀共鸣。
“正是。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将军,之前说定的蒙关,可还有几日才到呢。”
常木原哈哈爽朗大笑,末了说:“今日也是巧遇,恰好带了三千人挨着巡视城防,到了云山附近,顺道周围转转,没想到就先迎到公主了,只是事出意外,没有准备适合的仪仗,还要请公主莫怪罪啊。”
木统领定定看着他,悠悠说:“公主大人大量,怎么会怪罪了?况且常将军又不是有意为之……”
“公主可是在车中,还请允末将上前行礼。”常木原看向马车方向,端华缩进去了半个脑袋,但还是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木统领点点头,示意两旁戒备的侍卫散开,常木原缓缓走近马车,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跟上,侍卫正要上前阻挠,却看木统领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动。他也是无奈,略略目测常木原带来的人,至少上千,而且都是真正上过战场搏命的士兵,而他的禁军虽然训练有素,却没见过多少真场面,气势就短了一截,加上此刻又寡不敌众。
常木原明显是要赶着来护段倾周全,可惜自己又不能挑明说陛下没有灭口的意思……
“公主殿下,臣,常木原拜见。”常木原走到车前,目不斜视对端华道。此刻侍女已经揭开了正面帘子,端华也乖乖地端坐其中。
“将军免礼。”
“谢公主。匆匆赶来礼数不周,臣请为公主领路,今日只剩半日路程便可到达云山……”
“都听将军安排吧。”端华道,虽说心性童真,但正式场合的对付,便自带了皇家的尊荣得体。
“是。”常木原得了令,往后一瞥,士兵迅速领会,捕捉痕迹地四散而开,冲散了禁卫军,将马车和段倾牢牢地围在中央。
局势大变,已然分出高下。许伯在不远处终于长吁了口气,看段倾笑着抚mo马脖子,俯身与走上前的常木原寒暄。
“常叔,好久不见。”段倾道,口气中有些感喟。
“倾儿,回来就好。”常木原想起这些日来的忐忑谋划,也是动容,抿唇大力拍拍段倾肩膀,“走吧,到了云山再说。”
“好。”
常木原转身挥手:“上马启程。”
士兵翻身上马,裹挟着马车和木统领的禁卫军缓缓向前移动。
段倾悠悠然回到马上,依旧骑在车旁,再次仰头,那鹰还盘旋在头顶。他把手放到嘴边,清越一声唿哨,鹰也仿佛回应般叫了一声,然后朝着他这边俯冲下来。段倾笑得越发灿烂,伸出裹了护腕的手臂迎出去,猎鹰放慢速度降落下来,稳稳地落在他手臂上,扑扇了几下收起翅膀。
“乖。”段倾满眼爱意给猎鹰抚平羽毛。
目睹全过程的端华赶紧过来细瞧:“这鹰是你养的?”
“是啊。走了这么久还认得我,真是乖乖阿毛啊……”
端华忽然脑海中一激灵,冒出某种可怕的猜想,再看那鹰,只觉那羽毛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好是耀眼……
段倾冲她爽朗一笑,随后架鹰打马上前,与常木原并驾而行,目光扫过周遭铠甲森然的将士,再看远处那浩瀚肃然的黄沙戈壁,脸上勾出与往昔不同的沉稳笑意,然后舒然一叹,万水千山,总算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