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主义”(Scientism)是我们理解科技文化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也是引起学术界争论很大的一个问题。
(一)科学主义的意义
从起源来看,这种流行于近代西方社会的思潮最早出现在19世纪后半期,科学主义的原意是指“作为科学家的方法、精神态度等等”的特质(在西方,科学主义一般是用于贬义词的)。科学主义,简单来说就是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而且应该应用到其他一切人类社会的研究领域,这包括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在内,更重要的是,只有自然科学方法才能富有成效地用来获取真正的知识。
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这样描述科学主义:“科学主义或唯科学论就是科学对自己的信任,即坚信,我们不再把科学理解成为一种可能认识的形式,而是必须把认识与科学等同看待。为了事后巩固科学对自身独特价值的信念,而不是为了反思这种信念,以及为了在这种信念的基础上阐明科学的结构,既使用了经验主义的传统要素,又使用了理性主义传统的要素。”所以,在科学主义看来,自然科学是人类唯一拥有的真正知识,而科学方法则是获取真理知识的唯一正确方法。
正因如此,任何问题(包括其他研究领域如哲学、艺术、历史、宗教、道德和社会科学的问题和任何事情),都应当应用和依靠自然科学来理解和解释。
我们现在对科学主义的理解一般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对自然科学知识的信任,甚至是崇拜。自然科学是人类知识的典范,它不仅是必然正确的,而且可以推广用以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
二是自然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科学方法应该被用于包括哲学、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在内的一切研究领域,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富有成效地被用来追求知识。
三是科学精神是一切研究领域都必须遵循的基本观念和价值观念。
科学主义思想事实上源自于启蒙主义。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科学主义者一个常用的口号,其中“知识”理解为“科学”,尤其是以牛顿为代表的物理学革命——牛顿理论的巨大成功使人看到了科学在阐释和改造自然世界方面的伟大力量,这样,宗教神学对自然的阐释便逐渐让位于科学。
随着经典物理学大厦的正式建成,以机械力学的基本原理为基础的近代科学发展壮大起来,物理学、生物学、化学这些学科迅速发展,人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自然科学在各个领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在揭开自然奥秘的同时,也增强了自信心,鼓足了人类战胜自然从而成为自己命运主宰的勇气。这时候,自然科学的发展已经完全独立于传统哲学,而且,自然科学的强势壮大,其研究模式直接对其他思想领域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在这个时期,最著名的科学主义者是法国的孔德。他认为人类可以试图凭借科学的理性方法揭示人文社会和人类本性的规律,从而构建起所谓“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通过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人类同样可以把握人类社会的秘密。为此,孔德乐观的宣布,人类精神的发展,在经历了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之后,现在进入了它的高级阶段——实证主义阶段,在继祭司和军人统治、牧师和法官统治后,社会进入了由工业家和科学家的统治时期。实证主义,即科学主义成为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
在随后的科学实践中,自然科学进一步获得成功,科学的威望空前提高。自然科学以及科学主义思想深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新的社会权威。随之,对科学的崇拜思想也逐渐蔓延开来。从18世纪开始,人们一般都视科学为绝对真理,是人类知识的典范。在当时人们看来,科学已成为人类其他文化形态效仿的典范。人们开始为科学所创造的奇迹喝彩,人类可以凭借科学在自然面前取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由此一种乐观主义思潮开始产生:科学可以解决人类所面临的一切难题!正如普特南所说:“科学的无与伦比的成功把哲学家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致认为,在我们愿意称之为科学的东西之外,根本无法设想知识和理性的可能性。”
19世纪是科学主义发展的关键时期,也被人们称为是“科学的世纪”。科学技术不仅彻底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而且科学的观念进一步深入人心,“人们对自然的宇宙的整个观念改变了,因为我们认识到人类与其周围的世界一样服从相同的物理定律与过程,不能与世界分开来考虑;而观察、归纳、演绎与实验的科学方法,不但可应用于纯科学原来的题材,而且在人类思想与行动的各种不同领域里差不多都可应用”。科学主义使得人们对科学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普遍热情,这种新的热情不久又结出了伟大的硕果。
(二)科学主义的两面性
在某种意义上,科学主义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一个伴生物。不言而喻,科学主义在宣传科学、推广科学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对于我国这个科学相对后进的国家来说更是这样。鸦片战争以来,科学技术就一直成为实现国家民族振兴希望的重要力量,从引进西方的坚船利炮,到“五四”运动的“德先生、赛先生”,科学不仅是民族的希望,也是民族发展的基石。在文化领域,我国封建传统时期很长,而科学往往成为开启民智的先锋,科学主义功不可没,科学主义运动对科学的体制化起到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科学主义也对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发展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科学主义推进了科学思想、方法、思维方式向非科学学科和领域的渗透,有助于新兴学科的诞生和旧有学科的成长。譬如,孔德的科学主义思想对于社会学乃至社会科学的发展显然是一种有力的推动。“科学主义概念蕴涵着对科学的态度:那些使用科学语言的人承认和尊重科学共同体的权威,并且利用该种权威,以便使他们的语言更有说服力。在这样做时,他们加强和巩固了科学的那种权威。”
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任何事物的两面性。事实上,科学主义的最大问题是不再把科学仅仅视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他们认为自然科学本身就是人类的正确的文化本身。这样,科学主义对科学提出了过高的期望,这同科学自身的精神是相违背的。这种唯科学主义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科学和科学精神遭到了破坏;二是科学泛化,人文、艺术等非科学文化失去了正常生长的环境,同时也为伪科学的泛滥提供了天然的土壤。科学主义的极度发展,导致了与科学主义相对峙的人本主义的对立,进而造成了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严重分离,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消极的后果。在这方面,我们将引用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一系列名言为例,请读者自己借以反思科学主义的两面性:
1.这是一长串的罪恶在伴随着这种人心叵测啊!再也没有诚恳的友情,再也没有真诚的尊敬,再也没有深厚的信心了!怀疑、猜忌、恐惧、冷酷、戒备、仇恨与背叛永远会隐藏在礼仪那种虚伪一致的面目下边,隐藏在被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文明的依据的那种文雅的背后。
2.而且我们的灵魂正是随着我们的科学和我们艺术之臻于完善美而越发腐败的。……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地平线上升起,德行也就消逝了;并且这一现象是在各个时代和各个地方都可以观察到的。
3.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从埃及流传到希腊,说是创造科学的神是一个与人类的安谧为敌的神。……天文学诞生于迷信;辩论术诞生于野心、仇恨、谄媚和撒谎;几何学诞生于贪婪;物理学诞生于虚荣的好奇心;这一切,甚至于道德本身,都诞生于人类的骄傲。科学与艺术都是从我们的罪恶诞生的。
4.科学既产生于闲逸,反过来又滋长闲逸。因此它们对社会所必然造成的第一种危害,就是无可弥补的时间损失。
5.当生活日益舒适、工艺日臻完美、奢侈之风开始流行的时候,真正的勇敢就会削弱,尚武的德行就会消失;而这些也还是科学和种种艺术在室内暗中起作用的结果。
科学主义发展成为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文化大系统的核心观念,人类文化(包括政治、经济、社会、艺术、哲学等领域)的科学色彩更浓,科学主义影响了整个文化的发展。科学无疑是现代文化的范本,“即使是大无畏和革命的思想家也躬身于科学的判决。克鲁泡特金想要摧毁所有现存的制度,但却没有触及科学。易卜生无情地扯下了当代人性的假面具,却依然要保留科学作为真理的标准”。不仅科学知识成为人类解释世界的“标准答案”,科学对自然的理解如自然观、宇宙观、真理观也渗入到人类一般思想之中。自然科学的发展导致了科学主义的独断地位。人类的一切问题在原则上都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加以研究和解决,科学在理论上是万能的。而且,科学可以帮助人类有效的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它是人类理性实践的典型形式。在某种意义上,科学以外的宗教、哲学和其他形式的文化都是无意义和无价值的,只有科学能够给人类带来幸福和进步。
科学规范、科学思维模式和科学方法乃至科学精神无条件地渗透于人文社会科学的一切领域,使历史、艺术、文学等人文科学所倡导的普遍价值观受到排斥。孔德的实证主义是一种典型的科学主义。孔德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经历了神学、形而上学和实证主义三个阶段,它们分别“用超自然存在物说明事物的本质”、“把神非人格化而成为本质力量的抽象物”和“一切真正知识基于经验并根据观察和经验得到推进”的过程。只有实证科学才是真正的科学,神学和形而上学应当抛弃。由此在某些方面引起了真理与德行的分离、价值与事实的分离、伦理与实际需要的分离、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分离。在普遍的意义的失落和价值的危机中,人们感到焦虑、躁动、迷惘,经济技术处于一片混乱之中。科学主义在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关系上的片面性,导致了与科学主义相对峙的人本主义的产生,进而造成了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严重分离,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消极的后果。应当肯定,科学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生,对人类社会的进步确实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但唯科学主义对科学提出了过于广泛的期望,这同科学自身的精神气质是相违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