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蒋小溪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尤其是她越发懂事明理时,她也曾深深地厌恶过自己,且很久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年少不经事时的荒唐,甚至不敢回忆。
她和乔灿不同。乔灿是什么事情都会向前冲,理性果敢,凡事追求一个百分之百完美的结局,追求极致的那种女生。她不是,她像是一只日复一日按照自己规划前行的蜗牛,从来不敢探求继续飚车那般的速度和快感。她的冷酷和不在意,只是因为软弱和自卑,她怕受到伤害。她觉着自己没有那么多脑容量那么聪明去想太多,她愿意依傍一个人,无意识爱她,仿佛源于骨血里天性,不争不嚷,她的就是她的,哪怕不是完全的百分百,哪怕只是霓裳雨衣的一角。
所以当乔且行跟她说,“如果没有注定得不到完满的结局,那放弃对谁都好。”她哭了,她觉着心疼。她和乔且行其实是一类人。能够彼此吸引,或许不过是同气相投,彼此怜惜的也不过是两个人身上同样的东西。她自己孤单,所以不愿意让他孤单。
她曾以为这就是她,是为爱而生。
毕竟,随生命第一声啼哭裹挟而来的性情深深地沉淀在骨子里,那些坚韧的个性和骄傲不是浅浅泥沙下的金币,只要风轻轻吹散黄沙,便能寻见。那些骄傲在血肉模糊的记忆后,才能一点点牵扯着筋脉倔强地露出头来,才能露出刚强挑剔的模样。
那年的蒋小溪就这样忘记了自己。
或者说,她骨子里自我还没有复活。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该有多骄傲该有多美丽。她被一叶障目的爱情遮住了望眼。生平第一次那么想要得到一个东西,所以那么竭尽全力,却不知道她拼了命攥紧的不过岌岌可危的想象。
或许这就是初恋。
它让你奋不顾身,卑微而可怜地祈求着一次青眼顾盼的爱恋。没有自尊,硬生生地活在煎熬的盐水中,以泪洗面,而不是潇洒地踩着高跟鞋离开,留下一个高傲而优雅的背影。
2001年的冬天,北京的大街小巷都传唱这刀郎的歌,“2001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每当听到这句,蒋小溪总是会缩进肩膀,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街角的音像店或者理发馆的玻璃门发呆。
大雪后的一个晴天,她一脸沉静地坐在理发馆里,看着镜子中那曾桀骜不驯的海藻发被烫的笔直,柔顺漆黑的直发披在肩上,小小的瓜子脸越发的沉静了下去。她还记得看到乔且行看到她时的那一脸的惊愕,以及她心里翻出的那一丝丝恶作剧般的快意和痛快。她应该不算是个漂亮的姑娘,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2001年还不流行“锥子型脸”,按照一般的审美观来说,她的下巴太尖。她轻柔地低下头,脸上没有笑意时,一脸凄凉,只有她的狮子鼻,翘翘的,被刺骨的风吹得通红,才流淌出几分生气。
寒假的时候,林梓洵打电话给她,“我们院组织去程阳社会实践,……那什么…..我是程阳人,你去不去?”
蒋小溪握着话筒静静的听着,午后的暖阳通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窗棂倒影在地板上,一格一格的,像是无数的栅栏挡住了去路,淡粉色的纱帘被风吹起,在地板柔柔的飘动着。
“……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林梓洵听到话筒那段半天没有回音,微微失望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我先挂了哈,新年快乐。”
“什么时候出发?”蒋小溪突然冒出一句话。
林梓洵愣了愣,“下个礼拜三。”
电话里又沉默了下去。
“我……”林梓洵还是那么腼腆,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涨红了脸。
“怎么不说了?”蒋小溪握着话筒,眯着眼睛看着脚趾殷红的丹寇,她的脚长的极美,小小的,宛如骨瓷般的柔滑的脚踝,握在手心里,像是一节嫩白的莲藕。
“小溪,”林梓洵嘴唇噏合半天,像是在琢磨该怎么措辞,腹稿打了百遍,如何遮掩自己,如何不动声色,可话到嘴边,还是慌了阵脚,“我想你让你去散散心。程阳很暖。真的。”
程阳很暖。真的。
蒋小溪的泪突然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淡淼悠长的时光洪荒里,只剩了那一句,很暖,真的。或许是窗外的云翳遮住了太阳,房间里光线刹那间阴暗了下去。蒋小溪抱着手机坐在窗帘后面,忍住不敢哭出声来,脚趾间那殷红的丹寇上的光亮也跟着暗了下去,仿佛是干裂的血痂,露着一点衰败的残红。
又过了一个礼拜。
当林梓洵看到背着大大登山包,带着棒球帽和墨镜跟他的打招呼的蒋小溪,不由得愣了愣,张大了嘴巴。那天电话无声无息的挂断了,他没有敢再回拨过去,饶是清华的高材生计算机系的天才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尤其是在喜欢的女子面前。
“不欢迎?”蒋小溪摘了墨镜,笑着挑挑眉。
“不是……只是……”林梓洵又开始结巴,摸着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懊恼早上没有刮胡子,“……就是……那什么……”
蒋小溪无奈地吐了口气,已经习惯林梓洵在她面前的瞠目结舌,“……你想说火车票?”
林梓洵点点头,“你没说要来,所以……我没有定你的票。”
“嗨!放心,我不给组织添麻烦,”蒋小溪爽朗地挥了挥手,“我自己买了票,我买了5车厢,你们呢?”
“你也买了5号车厢的票?”林梓洵惊讶看着她,5号车厢是硬座车厢,学校只给报销硬座学生票还惹得同行的几个女生牢骚半天,毕竟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他自己已经坐惯了,不会有多累,可没想到蒋小溪也……
火车是普快列车,大站小站都会停车几分钟。每当车门打开时,蒋小溪就一脸雀跃地蹦下车,在火车轨旁的买商品的小摊前,逗留很久,时不时买点茶叶蛋,煎饺,煎饼果子什么的,要跟大伙一起吃。同行的几个女生嫌不卫生,纷纷摇手。蒋小溪也不计较,一个人大快朵颐。
“刚才有个叫田辛孜孜不倦地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身边穿鹅黄色羽绒服的女生指了指蒋小溪桌上的手机,又抱怨道:“晕死!我刚睡着,就被震醒了,”
蒋小溪低着头打量的金灿灿油汪汪的煎饺,淡淡地“哦”了一声。
对面正“斗地主”的男生,扶了扶眼镜,调侃道:“做梦数钱的吧?”
鹅黄色羽绒服哼了一声,“正端着盆子接钱呢!怎么着?”
林梓洵也在玩“斗地主”,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两个人斗嘴,忽然察觉临窗的叽叽喳喳的角落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诧异地抬起头。桌子上的煎饺已经没有了热气,筷子掉到了地上,蒋小溪扭着头,看着窗外的葱翠的田野,一脸梨花带雨。
火车已经驶过了长江了。
林梓洵捡起地上的筷子,什么也没问,继续嘻嘻哈哈地跟同学“斗地主”,只是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她的事,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林梓洵虽然只在“乐”见到一次章止明和赵水樾,可旁观者清,聪明如他,从三人的举止眉眼间,已经约莫能猜出个中情由,只是没有想到后面会生出那么多波折。当日CLUB里温婉如水的赵水樾,却做出了那么惨烈的事情,不由不让人咋舌。后来,他在王嘉禾的电脑上看到赵水樾和章止明的订婚照片,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美好的像是童话,再后来,就听到王嘉禾无意中说起两人已经回英国。
爱情到底是什么?他竟然害了怕。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小溪的,却不敢去做那些绮丽繁华的迷梦。他自卑内向,不曾开口严明,他宁愿静静的陪着她。他怕爱的过了头,失去自我。而他一无所有,只有自己,那是他唯一的所持。
有时候,蒋小溪去清华旁听严教授的课,中午便和他一起吃饭,当然一般还有王嘉禾。不过王嘉禾社团活动太多,又爱玩,一来二去,也只剩下林梓洵。吃完午饭,蒋小溪总是拿着林梓洵给她的借来的校园一卡通,一个人在清华图书馆的图书馆看书,要是没有课,她会在那里消磨一整天。
林梓洵记得,蒋小溪说过清华也曾是她的梦。他没敢问她的梦里还有什么,却因为这句话得到许多快乐。清华的生活其实并没有那么轻松,到了这里才知道,学识好家世又好的人太多太多,而他什么都不是。在太多的“省状元”“市状元”里,他的当年夺魁不能给他增添任何自信和底气。有时候,被压力折磨的喘不上气时,他总会想起蒋小溪说的“梦想”。清华是她的梦,他生活在蒋小溪的梦境里,想想这些,他的心情会陡然好很多,因为只有这样想,才会觉着自己跟小溪之间又多了一层联系。路过紫荆公寓时,总是会想起蒋小溪说话时凄凉的眼神,那年自主招生笔试复试都夺冠的她,却在高考中败北,原因竟是迟到,不由不让人愕然。
“那么重要的考试,怎么会迟到?”林梓洵记着自己高考时,父亲提前一个礼拜把他送进了县城了最好的宾馆,一天两百块,七天整整一千四百元,那是家里好几个月的收成。可他还记得父亲从层层叠叠的包裹里包袱里掏出钱时,毫不犹豫的神情。父亲说,他是家里的希望,高考是他跳出农门的唯一机会。
而蒋小溪却迟到了。或者是甲之熊掌,乙之草芥。珍惜有时不是因为可贵和心疼,只是因为拥有的太少。所以,当蒋小溪捧着橙汁,云淡风轻地说:“是小纯临时犯病,要着急送去住院,才迟到的。”林梓洵的心里竟五味俱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