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恍惚中,好像依然在水里挣扎,江水寒冷彻骨,我不停发着抖。一会儿又好像在炉火上炙烤,我辗转着,汗水涔涔,湿透了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清醒过来。
意识刚恢复,就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痛,背和腰痛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醒了,你醒了!”我立刻听到阿漫欣喜的声音。
她把头凑到我面前,一脸惊喜的表情:“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声音果然带着哭腔,“你昏迷两天了,一动都不动,我真被你吓死了!”
我咬着牙忍着全身的痛,努力朝她笑了笑。
“我在哪里?”我轻声地问。
“医院啊,还能在哪里?”阿漫握着我的手,“丽江医院。”
我皱着眉,仔细回忆着。
“好了别想了,也别问了,看你那么累,我说给你听吧。你要不要喝水?”
我点点头。阿漫去倒了杯水,用小调羹喂我。我才发现自己嘴唇都干裂了,喉咙像火烧一样。
“你那天掉下水以后,把我们吓坏了。我都傻了。好在那些男孩子们经验丰富,反应又快,他们居然随身带着登山用的安全绳,骆岩就缠上绳子下水救你。我看着你们俩像两只蚂蚁一样在水里被冲来冲去,急死了,也使不上劲。弯弯都吓哭了。”
我有点歉意。居然搞出这样的混乱。“对不起,阿漫。”我小声说。
阿漫抬起眉毛,奇道:“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是为了救弯弯才落水的!她哭,可能是觉得她对不起你吧。”
我摇摇头,想劝她不要责备弯弯,却没有力气讲话。
阿漫也没猜到我的意思,自顾自说着:“不过小路说还算运气好,第一是这峡谷窄,河水浅,否则靠一根绳子,那么急的水里你们根本不可能被拖回来;第二是河里的岩石都被长年累月冲刷得圆滑了,没有棱角,要不然可能你撞上礁石的一瞬间就没命了!嗨,呸呸!”
我轻轻笑了笑。
“最后我们几乎都上阵了,像拔河一样,总算七手八脚把你们两个人弄上岸。你们俩脸都青了,你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摇你都不醒。他们给你灌了点热水,又跑到Tina’s借了副担架,几个男生抬了两个小时,才把你抬到最近的公路上,我们拦了辆车,把你送到丽江的医院。医生说还好送来得及时,你已经开始失温,时间长了,真是,真是就救不过来了!”阿漫扁了扁嘴,又想哭。
我伸出手去拍了拍她。
“给你做了全身检查,到处都是碰伤,不过谢天谢地并不严重,可能腰撞得厉害一点,但还好没有伤到腰椎,多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我扫视着周围,一眼看到床头摆着一大束鲜艳的杜鹃花。
阿漫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解释说:“这是弯弯带来的。要说弯弯也是个满善良的女孩子,这两天一直呆在医院里,不知道往你这里跑了多少次。现在你醒了,她应该就放心不少了。”
我点点头,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骆岩怎么样?”
“说到骆岩,唉,这回九死一生的倒好像是他。”阿漫这句话听得我脸都白了,我全身震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继续说:“那么大的水把你救出来,真是不容易,胳膊都被绳子勒破了。后来抬你下山的时候,几个男生轮流换手,唯独他,死也不肯放,一直把你从山上抬下来,再送到医院。后来医生检查完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他就一头倒在银翘身上,把我们吓坏了。去扶他时才发现他全身滚烫,原来一直在发高烧,难为他撑下来。”
我转过头,不想让阿漫看到我汹涌的眼泪。
“我刚才不是说弯弯这两天一直呆在医院吗,一边看你,一边是陪骆岩。他这两天都在打点滴,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他大概前几天就感冒,肺部受了感染,被冷水这么一激就恶化了……”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弯弯走了进来。
看到我她开心地叫起来:“你醒了,若离,太好了!我们担心死了!”她跑到床边,摸摸我的额头,又拉起我的手,脸上是真诚的关心,“还好你没有发热。医生说你当时昏过去也好,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否则情况更糟糕。若离,对不起,这都怪我不小心……”弯弯开始吸鼻子,“你说得对,我总是拖累大家……”
我拍拍她,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你不用自责。你没事就好了。”其实在我心里,真的很庆幸自己可以救她,我宁可出事的那个是我不是她,因为,这样就可以分享到骆岩的珍惜。
“骆岩,他还好吗?”我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道有没有把话语里的关心,拿捏到恰到好处的程度。
提到骆岩,弯弯再也控制不住,“哇”得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他一点都不好!医生说他发热时间太长,已经转成肺炎。但是小地方的医院,只能做一般处理,没什么特效药。我现在就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们已经订了下午的航班,提前回上海。”
我的心一沉。
弯弯拉着我的袖子,无助地说,“若离,我真的好怕。一直以来,都是骆岩保护我,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担心在路上我……我应付不来……”
我也有点急了。这来来回回路上至少七八个小时,以他现在的状况怎么能支持。万一有什么事情,弯弯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真是不能应对。我急忙说:“可以让崔斯坦他们和你一起,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也这么说,”弯弯的泪水一直扑簌簌掉下来,“可骆岩不肯。他说你更需要照顾,要留几个男生在这里。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事的……”
我心里一热,眼泪也冲了出来。
弯弯反倒过来帮我擦泪:“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骆岩说的对,你是因为救我才这样,况且活动是他发起来的,他才是真正的领队,应该为每一个队员负责。你不用担心,小粲说跟我们一起回去,两个人就好多了,骆岩,骆岩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撕扯,狠狠痛着。
骆岩就这么走了。从我醒过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临行前弯弯和小粲又来道别。小粲眉头也是阴阴的,看来骆岩让他们都很担心。
下午4点,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丽江的天空像蓝色的海洋,灼痛了我的眼睛,我泪流满面。此刻在几万米的高空,有我一生中最心爱的人。我们相识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已经远离。我又想到他的话:“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骆岩,他就是我的前世,我仿佛走了几百万光年,终于可以在这里和他相遇。我知道,从此我的生命就要被这个男子占据,尽管,注定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彼此靠近。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周,伤已经好了大半。
住院期间崔斯坦、银翘、阿漫和亦然这奇特的四人帮过来陪我。帮我买了一大堆零食,却被他们自己抢吃掉;说是陪我聊天,四个人却吵吵闹闹,夹杂争风吃醋。只要他们一到,病房里就沸反盈天。
在我准备出院的当天天,银翘、阿漫和亦然去办手续,崔斯坦留在房间照看我输液。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崔斯坦很安静,坐在我旁边,黑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若离,”他突然说,声音一反常态的温柔,“为什么?”
我疑惑地看他:“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用尽所有办法,你还看上去这么忧郁?”
我一惊,看着他。他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我这才意识到,这几天来,他率领几个人插科打诨,就是为了让我开心。
我一阵感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手背:“我没事的,别担心。”
他有点恼,甩开我的手:“就算我说过你像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把我当孩子,我在认真地问你,不要敷衍我好不好!”
“那我也认真的回答你,”我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向任何人讲心事的。”
他还想说什么,阿漫他们已经回来,也只好把话缩回去。
几个人帮我收拾行李。忙乱中阿漫凑过来问:“你觉不觉得崔斯坦今天有点怪?”
我装糊涂:“怎么呢?”
阿漫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不清,好像特别……严肃,而且吃了火yao一样,总给我们钉子碰。”
我说:“不知道,可能你多心了吧。”
我偷偷看崔斯坦,他正盯着窗外,似乎还在生闷气。
在丽江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去了“信徒”。
店里仍然客不多,只有很少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个地方,然后爱上它。
老板一眼就认出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我朝他点点头,直接上了二楼。
我坐在那天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还记得我在这里说,每一个到丽江来的人,都会发生故事。没有想到,我自己也不例外,从此无论走到哪里,总归是刻骨铭心。
有人静静坐在我对面。那一刹那,我以为是奇迹,我以为时光倒流,那个人又回到我们唯一一次单独相对的地方。
我惊喜地抬头,又坠入失望。是店老板。
他依然端了一杯蓝山咖啡,放在我面前:“我猜,你等的人已经回去了。”
我一惊。这个每天读着别人故事的人,早已经历练出洞察心底的本领。
我低头不语。
“这杯还是我请你的,”他用小勺帮我搅着,“每个来到或离开我这里的伤心人,我都请她喝咖啡。”他加了一句,“我没有放糖,我猜你不会怕苦。”
我继续沉默。我怕一开口,就会掉下泪。
“你的朋友,上周来过。”他说。
我一惊,转头看着他。
“不过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好像生了场大病。和你今天一样,也是直接上楼,坐在这里发呆。”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上周二,下午1点多钟。”
我想了想,正好是弯弯和亦然到医院跟我道别的时候。我心里一酸。骆岩就用这样的方式,和我说再见。
他从墙上拿下厚厚的留言本,推到我面前:“他好像在这里写了点什么。你慢慢找找。”
老板善解人意地离开了。
我很快翻到了。一月二十七日,他离开的那天。
纸上是一首诗,我想,应该是那天他提到的,仓央嘉措的另一首诗: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我想起他那天说的话:“以后有机会,写给你看。”他果然没有食言,而且,用这种后退的姿势,扼杀我注定泛滥的相思。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就像终于冲破堤防的江水喷涌出来,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我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放纵地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