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没话找话,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需要补救的冷场。他像我一样需要时间平伏紊乱的情绪。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筛落在我们身上,星星点点。
“若离,”他终于开口了,“我可以请你吃午饭吗?”
我有点意外,看向他。
他急忙解释:“我是不是太唐突了?我只是想向你推荐,这里不但有丽江最好的蓝山咖啡,还有最好的意粉,我以前试过,很正宗。”
我无意让他紧张,就轻松地说:“这老板一定在国外生活过很久,对原版书和西餐的品味才会这么好。”
“不错,”他赞许,“他以前在一家跨国公司作项目经理,经常世界各地到处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辞了职,来到丽江开咖啡厅。”
“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来丽江的人,都有故事。”我有点感慨,转头看他,“你会写下来吗?”
“什么?”
“写下所有的故事,旅行中的故事,我猜你应该经常写作。”
“哦?”他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一般人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讲这么多没有意义的东西。你不仅听,还很容易产生共鸣。看得出你对文字很敏感。”
他点点头。
“如果我猜对的话,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他好奇地问。
“赶快补课吧,你一定有很久都不看书了。这样下去,你写的东西连自己都不能取悦了!”
他爽朗地笑了。他的笑那么有感染力,我脑子一热,说:“你知道吗,骆岩,”我直呼他的名字,感觉再自然不过,“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我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很迷人。”
他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像被我的话催眠一样。“若离……”他低低叫着我的名字,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我的心都被他的低音拨得颤了,脸也莫名其妙发起热来。
他顿了一顿,说,“你听过仓央嘉措写的另一首诗吗?也很美,而且伤感。”
“哦?”轮到我好奇和求恳了,“告诉我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算了,当我没说过,以后有机会,再写给你看。”
我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下去。这时候侍者端上食物。
意粉味道果然好,面很弹,芝士香滑却一点也不腻。
他吃的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喝咖啡,一杯又一杯的续。
“你从前一定抽烟很凶。”我说。
“怎么又被你猜到?”他惊奇,“我一直很自信手上没有留下烟渍。”
“你吃西餐很讲究,但喝咖啡却这么随便,简直是《红楼梦》里妙玉说的‘牛饮’。所以我猜你应该是戒烟以后拿咖啡作替代品来提神。”
我再次看到他春暖花开的笑容:“怪不得崔斯坦说你是巫女。你让所有人在你面前不能遁形。”
我再次觉得崔斯坦和阿漫很相配,他们形容我的词汇都一模一样。
“我两年前戒烟的。弯弯患上了哮喘,闻到烟味会让她不舒服。”提到弯弯,他的表情就会变得沉重。
我看着他眉宇间的阴霾,突然有种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在我看来,你对她的迁就,大于对她的爱。”
骆岩如我所料的惊了:“你说什么?”
“不是吗?”几天来,我都在细细地看他们两个,此刻终于说出来,“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如果她是病弱的,我不会带她来参加这么有挑战的运动。但你没有拒绝,你迁就她惯了,根本就不会对她说不!”
他盯着我。所有温柔的神色像退潮一样慢慢隐去,一点点堆上阴云。“你知道弯弯生病了?”
我点点头。他的神色开始让我觉得怕。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
他像一只保护幼雏的鹰一样竖起全身的翎毛:“你怕她掉队?还是怕她误了你的行程?”
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跳起来:“我没有,你不要误会……”但一急起来就讷讷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的眼神里是愤怒,还有痛心:“这么多年,我全世界到处走,从来没有带过她。现在,她告诉我她想去虎跳峡,想去我第一次徒步的地方,我怎么拒绝,怎么说不?所有的人都阻拦我,怕她有事,怕她成为我的负担。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崔斯坦他们几个,现在,连你也来指责我?若离,为什么你也来指责我?”
我因为委屈而发抖。深深吸了口气,我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只是在说一件事实:带一个弱女子登山,不是勇敢,是无谓的冒险!”
我掏出钱包,扔在桌上,也扔下最后一句话:“不用你请我吃饭,骆领队!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刺耳,就当我没说过,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整个下午,我都在古城游荡。
我走进四方街。我赌气地把自己扔在闹市。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被冲撞得东倒西歪,我对满街的嘈杂充耳不闻。我再走进深巷,一条一条,越偏僻越好,也不管会不会迷路。我读家家户户门前的对联,我看大眼睛的小女孩穿着红棉衣嗑着瓜子好奇地朝我张望。我走过菜市场,看那些纳西族妇女,把孩子背在双肩竹篓里,挑菜,讨价还价。卖的苹果和桔子都是皱巴巴的。我盯着看了很久。
“这水果品相不好,其实很甜的,妹妹,买一点吧。”一个卖水果的妇女招呼我。
我去摸钱包,却找了个空,这才想到钱包已经被我中午时候很“漂亮”地扔在“信徒”了。
我顿时泄气。看着那些五颜六色据说很甜的水果,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而且因为长时间的疲劳,我的胃也开始纠结地痛起来。
人的身体就好像防洪堤,一旦一个小小的地方出了问题,整个大坝就垮下来。一下午的焦渴和疲惫顿时浪一样袭过来。我低低呻吟了一声,用手压着胃部,弯下腰。
就在我几乎要摔倒的时候,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我的肩。我抬起头,看见骆岩焦灼担心的脸。
“若离,你怎么样?你脸色很差。”
看到是他,我依然负气,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恼怒地说:“不用你管!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并不理会,依然扶了我,把我带出乱糟糟的菜市场,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坐着别动。”他说,口吻里是不自觉的命令。
胃越来越痛,我额头渗出冷汗,再没有力气和他争执。
他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杯热牛奶。
“喝了它。”他像哄小孩一样,眼神和语气都很柔和,和刚才我们分手时候的僵硬判若两人,“天这么冷,你再去吃冷水果,对你的胃更刺激。”
我顺从地慢慢啜着牛奶。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流到胃里,果然舒服了很多。我低声说:“我是想买给阿漫的,她昨天就抱怨旅行中没有水果吃,皮肤会差。”
他叹了口气,“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你对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不会照顾你自己。”
我不语。
他大概也感觉到我残存的敌意,有点不安:“对不起,若离,对不起,我道歉。”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神里一片温柔如水的诚恳:“我……并不是故意气你……我只是……或许我……太敏感……”一向镇定沉稳的他此刻语无伦次,第一次显得狼狈。
我顿时软化了。现在想想,自己也有点过分。阿漫一向说我最冷静和理智的,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多话又多事。
他拿出一个小包,正是我的:“我也不是故意跟着你,你把包丢在‘信徒’,他们赶上我,交给我。我……我在找你,”他声音很低,“我一直在找你。我在一个小时之前看到你,但你,你好像梦游一样,就在巷子里不停地走啊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住你,直到刚才……”他看着我的眼睛,眼里是坦率的心痛,“你刚才的样子,我真的很……很担心……”
他的目光让我心不规则地跳起来。我们有一阵子沉默。
我振作起来:“我好多了。谢谢你。我要回客栈了,你呢?”
“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们俩默默走在青石巷子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忽左忽右。我们两个人都努力地精确地计算着各自的脚步,保证给对方恰到好处的距离。好容易走到客栈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透了口气,都是如释重负。
晚餐时分的“哈里巴人”是最热闹的时候。老板忙着接待新来的一批客人。崔斯坦、银翘、亦然和阿漫在院子里支了个炉子,一边烤火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从一开始,这四个人就被一种无形的链条栓在一起,如影随形。小粲和弯弯在旁边整理行李,笑着听。
看到我们,阿漫和弯弯迎了上来,各自揽着自己的伴。
阿漫拉着我的手:“你回来得正好,来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的心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骆岩,正好遇到他的目光。我们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躲开对方的眼神。
“你们自己讨论吧,”我说,“我有点累,我想回房间休息。”
晚饭我也没有出去,找出随身带的胃药吃了,躺在床上休息。
一声门响,阿漫轻轻进了房,走到我床前:“若离,你怎么了,不舒服啊?”
我不想让她担心,就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下午逛得太累了。你应该也一样吧?”
一提起来,阿漫精神就大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是啊,好在我有连续逛街9小时的记录,要不然早就被他们拖垮了。崔斯坦真的很内行,谈起各种户外品牌的优劣差异,比我老爸对大盘指数还在行。唉,那种权威的样子,看了真让人心动……”她的样子像看到了母鸡的小狐狸,垂涎欲滴。
我正想笑话她,却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崔斯坦的脑袋已经探了进来:“两位美女,可以进来吗?”
看到自己谈话的主角出现,阿漫顿时从一只思春的波斯猫,变成深宅里的闺秀。她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请——”
崔斯坦已经大咧咧进了门,手里捧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砂锅,被烫得连蹦带跳,急急放在我床头。
我们俩狐疑地看着他。
“骆岩说你胃痛,”他把两只手放在耳朵边,嘴里唏哩呼噜吹着,看来真是烫到了,“他要我去找老板娘煲了一锅粥给你带来。”
“哦……”我很意外,几乎呆了。
“你胃痛吗?怎么没告诉我?现在还厉害吗?”阿漫一连串问题,又转过去看崔斯坦,“你手上烫伤了吗,要不要紧?”这小丫头的关心被分成两半。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样叫毛巾的东西,垫上去可以防烫伤的?”我打趣崔斯坦,这个傻乎乎的帅男生,看到他我就像对弟弟一样,会莫名其妙生出怜爱。
我转头对阿漫说:“我的背包外层有个小药盒,里面有獾油,帮我……”我本来想说“帮我拿给他”,转念一想应该为姐妹制造机会,就改口,“帮我给他涂上吧,要快点涂否则会起水泡。”
阿漫背对着崔斯坦,向我翘了翘拇指以示感激。她蹦蹦跳跳找到药,上药的时候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生疏,手忙脚乱,一会儿弄翻了瓶子,一会儿碰痛了崔斯坦,两人不停大呼小叫。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着那锅粥,心里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怅然。
崔斯坦连叫了我几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茫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你这个人看上去不声不响,批评起人来像刀子。”崔斯坦晃着手说。阿漫居然找到了绷带和纱布,看来她想把自己热情洋溢的暗恋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崔斯坦的手被包扎得像上海高架桥一样纵横交错。
我那种怜爱的感觉又来了。对他,还有对阿漫。
我把崔斯坦拉过来,轻轻拆除阿漫的工程,轻声解释:“烫伤不用包扎,天气这么冷不会感染的,伤口藏得太深,反而不容易愈合。”我停了停,被自己的话带入沉思。
崔斯坦乖乖站在我面前,看我用纱布擦净他的手,重新涂上药,温顺而满意的样子,还朝阿漫扮鬼脸:“你看看,这才叫专业!”
阿漫吐吐舌头回敬他。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批评谁啊?”
“哦,对,”他也如梦初醒,“你是怎么打击骆岩了?搞得他自信都没了。我催他晚上去网吧把我们这次活动的游记更新一下,他也不肯,说你批判他不读书不积累,他怕写出来被你笑话。”
我一怔,想起那个岩石般硬朗的男孩子,居然这么容易因为我的话受伤,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
“我没有这么说,我猜他应该是你们俱乐部的主笔,我只是想督促他进步啊……”我辩解。
“他倒是很少为俱乐部写文章,”崔斯坦说,“骆岩只是出于兴趣才做了俱乐部合伙人,他其实是学投资的,是小粲的师兄,现在做基金经理。你猜他经常写文章也没错,不过不是写游记,是为报纸写财经专栏。”
“哦,骆岩!”阿漫总算插上话,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名字这么熟,我老爸经常看《今日财经》的专栏,我好像看到过他的名字。”
我再看着粥煲,有点闷闷的。基金经理,操盘手,在数字和数字之间寻找刺激和财富。我原以为他和我一样,是经济社会里最后一批痴读书的人,却原来生活如此精彩,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