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签下东南制衣厂惠州分厂意向书,办好收购祖居的协议,小龙急着回东莞请4万多工人喝喜酒。目的是先确立玫儿女主人的地位,一切后果则由自己承受。一句话,不能再叫玫儿等下去!
但是,摆喜酒原来也是大大困难的事。你有钱,不表示东莞全部的酒家能摆得下3500桌酒席,可以说,连350桌都难。因为最大的酒家才100多桌。陈秀夫提议只请1200个领班和职员,小龙一口否决,他说:
“咱们自家的两栋饭堂,每栋3层,每层3000平方米,应该摆得下300桌,也就是最多一次能摆1800桌,一半工人吃中午喜酒,一半工人吃晚上喜酒,理论上行得通。”
杨渭精于计算,说:
“咱们的饭堂两边加起来才300多伙头军,不可能一天煮得出3500桌酒席。就算在工人里拉出500个生力军,厨房客满,相信只能加些鸡、鸭、鱼、元蹄什么的,鲍参翅肚他们弄不来,随便吃点就可以。”
小龙大声说:
“不准随便!”
逗得3个清华生,玫儿母女都笑起来。
陈秀夫突然说:
“咱们饭堂里的长条饭桌不适合摆喜酒,向来分两轮吃饭,一次坐不下两万多人。”
小龙吼道:
“那就去买1800张圆台,把长条桌搬出去。”
陈秀夫笑道:
“去买现成的,不可能有那么多。去制造厂订货,最快两三个月才交货。你等不等?”
那时他们刚回东莞,在东莞酒店开了间标准房给沈大娘。另外开一间带客厅的套房商议此事。小龙急躁地在小客厅里乱转,苦苦思索,然后说:
“结婚那天,我们设法包下东莞附近全部酒家、饭馆,叫他们对外停业一天,专门为咱们厂煮鲍、参、翅、肚。组织车队,借光他们的圆台面和负责运输菜肴。借不够的圆台面,买两块夹板钉起来锯圆它,调厂里1000个男工干这事,我不信完成不了,就是造台子脚麻烦些。”
陈秀夫说:
“这没问题,用4台衣车拆掉机器,拼在一起就是台子脚,稳得很。”
小龙就说:
“我就坐在这个房间等你们的电话,随时电话商量。陈秀夫,你指挥你的10个同学,不用为我省钱,3天里把这事办下来,18号就摆酒。饭堂煮基本的菜,你调500个懂煮两下子的男女工去帮忙。冰库不够地方,便买多几只大冰箱,造台面和搬运台脚的男工任你调人,每人奖金300元,18号全厂带薪放假一天。最要紧的是包酒家的事,人家不见得肯为我们对外停业一天,这可能得出两倍以上价钱才谈得成,必要时3倍都出。你们谈不下的酒家我亲自出马,拉东莞市长、公安局长出面去为我说情。但这是最后一步,最好别那么高调。杨渭负责出纳,贵也照给钱,记住了?”
当时,东莞最高级的8名官员,小龙每年招待他们去一次香港旅游。香港厂有专人接待包接送,包吃、包酒店、每人还送4万港币购物,但完全没有任何要求方便的事,只求他们少来找麻烦。所以,除非小龙不开声相求,想办什么事,多数很热情。
上、下午要摆出像样的3500桌酒席,真是大工程。两天里小龙起码听了100多次电话,把钱花得像流水似的,令在身旁的玫儿很不满。但没惊动官家便订下了3500桌鲍参翅肚,小龙开心得抱着玫儿亲了又亲。然后打电话给舅舅,要他家17口人明天赶来东莞,后天给他们当主婚人。又打给阿发,必须合府都到。
七
18号中午,当小龙西装笔挺、玫儿穿上白色婚纱出现在厂门口小路上时,比丽珠第一次来更轰动了10倍。站在路边前列的是那1200名领班,小龙最重要的娘子军队长。人人张大双眼盯住玫儿看,个个原先以为必是天仙下凡的骚狐狸才有本事叫老板变心,谁知不施脂粉的新娘比所有领班都老。虽然清秀,比起原先艳光四射的老板娘就差远了。玫儿平生第一次被几万双眼睛如此审视,吓得雪白了脸,但不肯低头。小龙见她尴尬,一把搂住她肩膀,走向那些相熟的领班为她们介绍起来。人群便围了上来,小龙和陈秀夫便把认识的名字说给沈玫听。沈玫便跟那人握手。于是人人争着跟她握手,非常热闹。
东南第二期工程的厂房和食堂全用玻璃幕墙,起得像高级写字楼大厦。空地上又种树、种花、绿草如茵,玫儿再也想不到工厂也能这么美。小龙见她四处张望,便说:
“这是清华设计院的设计,咱们建惠州的厂也用这图纸。明天你仔细看看,哪儿不好就记下来,下次好改良。”
小龙和玫儿不知道陈秀夫他们把食堂地下层打扮成婚礼的礼堂,请了30人的军乐队。他们一进门便奏起婚礼进行曲,小龙心想,好小子,真有一手!中间还有一条长长的红地毡,两边300台圆桌面也挺圆,还铺上了簇新的红台布。那些领班们不知道几时已回到了她们的席位,正鼓掌欢迎呢!
大堂正面一个一层楼高的大红双喜字下放着一排座位,正中坐着舅舅和沈大娘,胸口别着主婚人的红绢条。阿发和太太也坐在边上,对着两人笑。小龙立刻冲向前去在他耳边狠狠大骂,说玫儿没嫁他一早知道,骗得他好苦!阿发不理他骂,也小声在他耳边说:
“我早知道你会胆大妄为,千万别传给阿珠知道!”
这时陈秀夫在座位面前的麦克风里讲:
“吕小龙先生和沈玫小姐的婚礼现在开始!首先我们敦请新郎、新娘青梅竹马的好友高俊发先生叙说一下他们两人的恋爱史,和为什么两人迟至今天才结婚的原因。相信在座诸君会有兴趣知道。”
如雷的掌声中,高俊发抓住了麦克风。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半小时前我站在路口等今天的新郎、新娘,身边全是贵厂的领班小姐。她们不认识我,所以骂今天的新郎骂得好厉害。说什么男人越有钱越不可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人说香港的老板娘比巩俐还漂亮,男人就不知道什么是知足。有人说今天的新娘肯定是天仙下凡的狐狸精,不然老板怎么看得上!总之,她们对老板的变心大大不以为然。我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她们骂得很对!我没有为你们老板辩护的意思,他的而确之是犯了重婚罪。哪位心里不服气的很可以去公安局告他,教训教训他为什么胆敢如此胆大妄为!”
他身旁的陈秀夫越听越不对路,连忙抢过他的麦克风向众人说:
“各位大姐请高抬贵手!”
台下听得目瞪口呆的1200位领班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发要回了麦克风后说:
“但是,为了今天的新娘,我不得不说说你们老板的生平和他的两个女人,不然对新娘子不公平!34年前,解放两年后惠州政府安排6个有孩子的家庭搬进惠州吕家的大宅,每家分到两个房间。那房子中间是天井,两层高,楼上6个房间吕家四口保留了后面的两间,右面两间分给今天的新娘和她的父母,左面两间分给我和我的父母。楼下则住上了4伙人。那年你们老板吕小龙7岁,我6岁,新娘子沈玫5岁。小龙的父母在广州工作,他妈妈就安排他祖父和他在沈玫家包饭。他们俩是从小一桌吃饭吃大的。那时候小龙又高又大、又横蛮,常带我和沈玫去山里用弹弓打老鹰、乌鸦、麻雀回家煲汤。我又瘦、又矮,沈玫喜欢的肯定是他,不是我。”
他脸上酸溜溜的,逗得女孩子们一阵大笑。
“小龙的祖父解放前做了惠州一中30多年校长,他为惠中一中立了个校训:有所必为,意思是有些事该做时就义无反顾。这句话影响吕家人特别厉害。抗战时他祖父为了保全惠州一代精英,贱卖家产带200多个高中生去西南继续学业。他父亲不理自己是独子,1938年后跟日本鬼子厮杀了4年多,如果不是没了一条右腿,还会打下去。1959年底因人为错误,全国爆发大饥荒。他父亲上书政府要求分土地给农民、分股票给工厂工人,认为那样能令中国国富民强。但他被打成反革命,死在监狱里。小龙的母亲初中时是惠州一中学生,1943年19岁在贵阳嫁给没有右腿的丈夫,但到1949年解放时,她25岁,已经领导惠州一中200多子弟在全国开了87间工厂、100多间大型菜场,30多间大型鸡、鸭蛋养殖场。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性。但她35岁丈夫死后将自己变成一瓶骨灰,为了能跟丈夫一起葬在云南一个湖边的洞里。”
阿发的眼中转着泪花,他身后坐着的徐强、吕小龙、沈玫都低头拭泪。
“轮到你们的老板吕小龙,15到17岁碰上全国前后饿死3000多万人的大灾难。他妈妈决意殉夫,但害怕家翁、儿子和哥哥徐强先生一家7口会没饭吃,自杀前教会他们在乡下收购蔬菜卖进城里、在罗浮山里养猪、种油菜花熬油、开咸鱼厂等。母亲死后,他跟山里人越来越熟,发展养鹌鹑生蛋、收购野味卖给宾馆的生意,跟沈玫母女合作做咸鱼卖给熟人的生意。别人两个人钓鱼用两支鱼竿,他不是,发明在河岸适当距离埋下一节竹筒,把鱼竿插在竹筒里用绳子绑好,两个人管7支鱼竿。要不是另一个人是老眼昏花70多岁的祖父,可能管得更多。总之,他那时赚的钱养起5家人外,我1962年偷渡去香港时他给了我12000港币。而那时香港打工仔月薪才100多。偷渡前我做了两年多电工学徒,常在惠州街上见他跟沈玫一起在翻垃圾筒,穿得破烂,十足一对小乞丐。原来他们在找田螺壳或贝壳,用石磨磨成粉喂鹌鹑,那样蛋壳才够硬。这对小乞丐上星期在惠州买了一块15万平方米的工厂用地,比东南还大3万平方米,说要开全国最大的童装厂、附带在全国开1000间童装店。陈秀夫刚才跟我说,这儿的娘子军也许有一半调过去。不过,吕小龙犯了重婚罪,很可能坐牢,这计划不知道会不会受阻。”
陈秀夫抢过他的麦克风,大声说:
“我代表我们的娘子军骂你:放你妈的屁!”
惹得全场哄堂大笑。
高俊发被骂后嘻嘻笑着说:
“臭小子,别以为是清华高才生就了不起!只怕见识及不上我阿发。我阿发认为我大哥吕小龙要是能为沈玫坐牢,那是天大的光荣。那才足以安慰我小妹沈玫苦等18年的痴情!”
陈秀夫问:
“怎么苦等18年了?”
“这得从咱们惠州西湖说起。”
“苦等跟西湖也有关系?”
“是呀!咱们惠州人常以有个西湖为傲。可小龙从小有个志向,说要是环湖三面的山上各种上几万株桃花、梨花、梅花,既是水果生产基地,又是赏花、游乐的去处。现在沿湖的马路,该改成优雅的石板路,种上6排长十几二十里路的大樱花。湖上的荷花、莲花自不必说,一句话,要比杭州美,那才有得吹。所以,他考进中山大学,读的是农学院,学种树嘛。还真的跑到山东莱阳偷梨树,到浙江奉化偷水蜜桃树。只有江西大庾的梅树不是偷的,在中山大学培植。对了,陈秀夫,你在清华读了多少年毕业?”
“4年,谁都得读4年呀。”
“才不是,你老板农学院本科读了两年就第一名毕业。正确来说是一年半,因为后半年他兼职做省农经委主任的秘书。他的上司主管广东、海南岛100个县任何有关农产的事。”
“奇怪,两年都能毕业?”
“有什么奇怪,他再花两年,又第一名拿了水利工程文凭,然后为了不离开沈玫太远,放弃去北京深造,做了水利系助教。那是1966年,他计划娶沈玫做老婆。”
“那是18年前,为什么没娶呢?”
“清华生连文化大革命都不知道,真幼稚!1966年底,中山大学原本各学院的院长、系主任等头头都给红卫兵斗臭斗倒,关在办公室改装的牢房里准备送去劳改。吕小龙一个新任助教,原本没人斗他。可是,农学院院长任伯年是他恩师,小龙深知他救广东老百姓于水火的功绩;有次斗争会上红卫兵们向任伯年又打、又踢,又向他身上、头上吐痰。小龙忍无可忍冲上了大礼堂讲台上大骂红卫兵头头,说不该侮辱这位对每一个生活在广东的人都有恩的长者,并且列举事实,还说他们‘井冈山纵队’李副主任最清楚这些事。这红卫兵组织的萧主任听说吕小龙在农学院、水利学院威信很高,怕他组织起学生对抗自己,便把他骗到红卫兵总部,叫人偷袭他,打爆了他的后脑、打断了他两条小腿的胫骨,准备晚上放进麻包袋、加上石块扔进江里去。幸好他的副手李副主任喜欢吕小龙神高神大、像个张飞,做打手肯定一流,那小人以为他补发吕小龙两张用来点了香烟的文凭,吕小龙就会感恩为他卖命。那时候你们老板后脑上不但皮被打爆、连露出来的骨头都见裂痕。医生都说他脑部受严重震荡,可能会变成白痴。其实,小龙脑瓜子可能特别硬,没那么严重。他听得见红卫兵向他劝降的说话,可是扮成眼珠转也不转,全身动也不动的白痴加瘫痪。吃饭要人喂,大小便靠屁股下那只盆子。奉令做这事的小红卫兵喂他吃饭喝水已觉委屈,哪里肯为他擦屁股。所以,你们老板明明双手能动,红卫兵见他断了两条腿也很少时间监视他,他为了扮全身不能动,硬是能忍住不动。两瓣屁股中间15天里集下来的屎尿,他跟我说,那种痒法能令人疯掉,情愿死也不愿再受那种苦。但他为了不想22岁就死掉,忍了下来。15天后,任院长夫人联络我身后今天的主婚人徐强先生,把小龙救到沈玫做小学教师的教师宿舍,在惠州乡下水口镇。那时小龙要是被红卫兵捉到,一定会被打死;窝藏他的人也会被打死。那时候小龙已决心游水去香港。1967年初边界成为禁区,解放军对偷渡客格杀不论,游水健将好多都死在海湾里,何况沈玫除了要养妈妈,还不会游泳。小龙在沈玫房里养伤4个半月,他爱沈玫,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可是忍住不肯碰她。为了怕自己在偷渡的路上死掉,会害她守一辈子寡。他叫沈玫等他5年,要是到时没有消息,那就是死掉了,再找个好男人嫁吧。嫁人时必须是冰清玉洁的处女,不然会被老公看不起一辈子。唉!我这个大哥呀,能忍住15天不擦屁股、能忍住4个半月不碰未婚妻,简直就不是人!”
满座原来听得眼泛泪光的宾客无不大笑。
高俊发摇摇头继续说:
“在座的娘子军很多人心里会想,今天的新娘子该算老板的‘二奶’吧。其实,你们老板18年前就跟她有婚约,也同过房,也同过床,到底是不是处女谁也没验过。很可能,香港那个才是二奶也说不定。陈秀夫跟我说,老板的大计是两个夫人地位平等,两个都是大婆。我看呢,两个都有做二奶的嫌疑,你们老板不妨两个都当二奶,留下大婆的位,令我们东南未嫁的姑娘也有些希望!”
坐在他身后的玫儿忍不住对着小龙笑,小龙怒骂:
“放他妈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