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是狗吃完就走。这话对我来说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我是吃姥家饭长大的，并且一走不回头又那么多年，有时难免思念那个家。
我是在八岁那年到姥家去的，因为有了后娘姥姥怕我受委屈，便让姥爷套车来接我。赶的是一辆老牛车。那车很笨重，车轴是枣木的，有房檩那么粗，转起来“吱扭吱扭”叫，一边走一边拿油刷子往上边抹油。两个很大的车轮也是硬木的，车轮外边还包有一层钉有铆钉的铁瓦，一路上“咣当咣当”响着，使秋天的田野显得更加空旷。那时候地里的大庄稼已经收割完毕，撂到的高粱地里还在冒烟，那时烧败（败叶）点燃的火种还没有完全熄灭，烟就是从那潮湿的高粱秸堆里熰起来的。
秋天是刮旋风的日子，别看风雨季节已经过了，天高气爽，可是随时都会酿起风来的，只要旷野上有两股对头风相遇，就会拧起一阵旋风。风越转越欢越卷越大，卷着田间的落叶，扫荡着地上的尘埃，跟喝醉酒似的在旷野上疯耍一阵，然后便偃旗息鼓自动休息了。同时被卷向空中的枯枝败叶也跟着落了下来，在地上攒成一堆一堆的。难怪那些拾柴的孩子追着旋风跑，只要追上，装柴的筐就满了。
有关旋风的传说，在我们渤海湾地区那是很多很多的，有的说那是无家可归的阴魂在寻找归宿，而更多的说法则说是那长虫在兴风作浪呼风唤雨。人们跟这种蛇叫秃尾巴老李。记得有一年从海上刮来一场持大的旋风，那风可厉害了，主天主地把天都刮黄了。凡是风经过的地方大树连根拔，房子掀了盖儿，囤里的粮食也一粒不剩，就是拿笤帚扫也扫不了那么干净。听说乐亭县城南有一家娶媳妇的，在半路上遇到了那场风，连人带轿一块儿上了天，落到海上去了。都说那是龙王娶亲来了。因此，当我看到旋风向我们这里刮来的时候便害怕得要命，真怕这旋风把我也给卷了去。
刚才这风姥爷也发现了。别看姥爷正抱着鞭子坐车上打盹，可是耳朵特别灵，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旋风朝跟前来了，便跳下车去。他一边拉着受惊的牲口，一边朝旋风“呸呸”地啐唾沫。等旋风过去之后才跳上车来，往车辕上一跨，手掐着嗓子便唱起了家乡的皮影调来了：
叫张驴儿怒气发，
二十多岁面带凶煞。
不像良民样，
一定做不法！
老牛车沿着滦河边慢慢走着，被大水冲过的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车在不停地摇晃，使那唱腔更显得悠扬动听。尤其是唱到最后那句拖腔时拉得很长很长，唱到末了随着手中的小鞭儿一抖，然后又突然那么一收，更使人感到意味深长。他唱的是《骂张驴儿》中的一段，骂了个咬牙切齿。看来姥爷是朝那个秃尾巴老李骂的，谁叫它不绕着走前来吓唬人呢？
姥家离我们村只有十里路远，按说娘亲舅大姥姥又是妈妈的妈，是应该常去的。只因娘死得早，断了秧的瓜是苦瓜，也就跟姥家断了来往了，却断不了我对姥家人的思念。
姥姥疼外甥那是讲究的，自然是姥姥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记得姥姥那两只小脚是用一条很长很长的裹脚布缠着的，跟包粽子那样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解开。姥姥的脚趾五个里有四个是弯曲的，如同小孩儿玩“抓挠”那样往里抠着，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拿脚后跟着地。
姥爷的眼睛也有毛病，一只眼的眼皮总是往下摩搭着，拿一只眼睛看人，跟木匠吊线似的一看一个准，什么事也瞒不了他，因此也都惧他。而且姥爷还有骂人的习惯，一到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就骂人：“八个丫头八个没底儿的筐！”
舅舅也爱骂人，他骂人带脏字儿。就连骂我那同年小表弟也这样骂，尽管骂的时候也板着脸，可是脸上那些麻子却开了花。因为宝贝儿子只有一个。
舅妈我有两个。我对小舅妈没有什么印象，因为生下我那小表弟不久她就死了。得的是稀屎痨，把人活活给拉死的。据说是跟姥姥犟了嘴，挨了舅舅的打，咽不下那口气才得这种病的。我跟大舅妈叫妗子。妗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跟扣碗凉粉儿那样的大“妈妈”，那两个“妈妈”奶水很冲，用手一挤像小喷壶似的往外滋，一个塞给我表妹，一个塞给我那没了亲娘的小表弟。那奶我也沾过光，滋得满脸都是奶汁也不许擦，说是用奶水滋过的脸蛋儿才会变白，若不，长大了没人给媳妇。说到媳妇，那会儿只知道娶媳妇抱娃娃，还是从小孩儿过家家那里听来的。后来又听说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便说不要媳妇了，要表姐。三表姐会缝兜兜会绣花，还会给我做“勒勒”鞋。那鞋也跟“勒勒”一样，也有两个猪耳朵。
除了这些记忆之外，有关姥家那地方什么样子，那可就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里有个大沙坨子，一下雨就出蘑菇，一刮风就睁不开眼，满眼都是风沙。可是到了不刮风的日子，日头一出来还是睁不开眼睛，那是让沙金给晃的。沙金闪闪烁烁跟夜里的星星那么多……正当我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车已经进了村，姥爷用鞭杆儿往坡上一指说：“下车吧，到家啦！”
姥家是这里的富户，但却看不到有钱人家那种青堂瓦舍深宅大院。院子是用高粱秸编的篱笆圈起来的，上边爬满了倭瓜秧和葫芦秧。倭瓜早已被摘走了，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还在篱笆上吊着。在我们乡间葫芦的用处可多了，一破两半就是瓢，舀水盛面都用它。那种长把的葫芦还可做点种的用具，点种时一边顺垄沟走，一边拿小棍儿敲打，种子便从那葫芦嘴里一粒粒往外吐。既省种子，撒得又匀，点点入地。
院子的栅栏门是半掩着的，挡人不挡鸡，鸡可以从那里出出进进。姥家门外有棵大杨树，树下有个官碾子，自家的碾子大家用，图的是那点儿牲口粪。这会儿正有一家套着牲口推高粱米，那个戴着蒙眼的黄牛走得很慢，而屎尿多，整个碾道湿漉漉的。真像人们说的那样，老牛上套不是屎就是尿。旁边那架张着大嘴的风车斗子在呼呼地转动，飞出的粮食皮连土带粒往外扬。有几只鸡在那抢着刨食吃。那些鸡都很肥，鸡冠子红红的，看来还在下蛋。
姥家是个土财主，雇两个长工，还有两个只管饭不拿工钱的伙计。一个是双目失明的瞎大舅，另一个小伙计，是瞎大舅的侄子，都管他叫瞎连锁。其实他不瞎，只是眼仁上有一层云遮月那样的薄膜。那是因从小丧母哭得眼睛上了火留下的残疾。他是瞎大舅唯一的亲人，也是干活的搭档，饮牲口时，一个担水一个牵着饮。瞎大舅也会到井上挑水。看了真让人提心吊胆，那井很深，若是掉进井捞都没法捞。可是瞎大舅却从未出过事，出门往哪里走，到井口有多少步，他心里有数。而且他打水不用井绳，探着身子用扁担去打，不但不出闪失，连水筲也不会脱钩。只要用手左右摆两下将水筲再敦两下，便会响起“嗡嗡”的共鸣。瞎大舅担水走得虽慢，而扁担钩却磨得水筲梁“吱扭吱扭”叫，像是担着两个鸟笼，笼里各有一只爱叫的鸟儿。这是他有意让它叫的，是为了提醒对面来人，还有那满街乱跑的鸡呀狗呀的给他让道。
给牲口铡草也是他们爷俩儿的事，一个入草一个按铡刀。看到他们铡草，一下就使我想起流传的那段有关东家跟伙计的对话来了。有个财主对长工非常刻薄，累死你拉倒。有一天起来，打头的伙计看到要变天，便高兴地说：“日头红灯灯，必要刮大风。”另一个伙计接着说：“刮风必下雨，下雨必歇工。”正巧这话让东家听见了，也接着茬往下说：“下雨好，下雨好，一个推碾俩铡草！”扛活的一听全傻了眼啦。因为推碾铡草是重活。只好干活磨洋工，拉屎三点钟。
可是瞎大舅他们爷儿俩干活却从不偷懒，不仅铡草铡得快，铡出草来还细，连草节也炸开了，牲口爱吃。瞎大舅由于眼睛看不见，抱着入草时则完全凭耳朵，听那铡刀起落的声音往里入，并且还一边入草一边从玉米秸里找那些没有掰干净的小棒子。玉米是猪的饲料，牛吃的是草，一样上膘。瞎大舅处处为姥家精打细算，连从牲口身上挠下的毛也不随意丢掉，团成团塞到墙缝里攒着。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些泥人泥马，就是用这些东西换来的。
瞎大舅是姥爷的一个本家侄子。在他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叫半拉耳朵的艺人学唱影。他嗓音有点儿哑，唱髯，味儿唱得很足，唱出的声音像从嗓口眼儿里喀出来的。髯就是老生，要的就是那沙哑嗓儿。他影人耍得也好，无论皮影戏时常见的大手廨还是小球儿廨，还是那个一说话嘴就一嘎巴的大下巴，只要一到他手里准给耍活了。在乡间唱影是个苦行当，往影窗户跟前一坐就是半宿，连唱带耍。影人是拿驴皮刻出来的，跟剪纸相似，不同的是影人儿的胳膊腿儿会动。现在叫皮影戏，过去叫皮影或叫驴皮影，听的是唱，看的是影儿。影子是靠油灯的光亮投在影窗户上的，影窗户是一层纸。唱影时那油灯在呼呼地冒烟，不光把嗓子薰坏了，连瞎大舅的眼睛也是被那影灯给熏瞎的。从那以后便由连锁牵着他到处讨饭。要饭时他还是唱，唱的是“老爷太太开开恩”和皮影中的《大手廨哭妻》、《老光棍儿上坟》。听姥姥说，当时他唱出的那调悲极了，没有一家不给饭的。虽然瞎大舅要饭从不登姥家门，可是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姥爷说，他是咱家没出五服的人，哪能瞅着他拉着打狗棍子去要饭哪？便把他们爷儿俩接到家里来住。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姥家的一员，既是扛活的，也是家里人。因此，他们爷儿俩干活从来不用吩咐，活儿就在眼里，也在心里。
姥爷是个善心人，连瞎大舅那样的人他都收留，就不用说我这个没娘的外孙子了。再苦的瓜也连着姥家的这根秧子呀！
我是同姥爷姥姥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住的上房。这叫贴身的肉儿睡的热炕头儿。夜里睡觉姥姥总是把我脱得光光的，往被祸里一钻“滋溜”像个泥鳅。姥姥说这样睡觉才睡得香。一到早晨醒来的时候还不许说话，肚里有尿也得憋着，憋得“小鸡子”直打挺儿也不许撒。然后姥姥便开始给我摩挲肚子了。天天如此，每天摩挲一百下。每当到了这会儿，我便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眼望着房箔去细细体会摩挲肚子的感觉。我有痒痒肉，因此只要一碰到那地方就想笑，又不敢笑，一笑尿就憋不住了。姥姥的手是在热被窝里焐过的，很暖，而且动作很轻，用手掌从胸口一下下往下摩挲，摩挲到一百下的时候，硬邦邦的肚子顿时就软了，连里边的淤气也被赶了出来，“噗噗”就是两个响屁。舒服极了。接着又给我“放火”。“放火”时姥姥先是用手指肚蘸着唾液在我大腿上揉，揉到发热时再将那根大筋紧紧掐住，腿一会儿就麻了。然后再将手指松开，便会感到有条小虫子似的顺大腿根往下爬，麻酥酥的一下就到了脚跟。这就是民间独有的一种去病方法“放火”，每天放一次，存在心里的火就放出去了。
吃饭我也是座上客，和姥爷在一个桌上吃。姥爷虽然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却比灶王爷那一家之主好伺候多了，每顿饭只喝二两酒。酒是用纯高粱酿的，因此跟这种酒叫烧酒。姥爷喝酒一向是烫热了喝，他说喝凉酒伤身子，酒是一条龙，顺着血脉串，必须烫热了喝，才会对身体有好处。烫酒时，姥爷先将酒倒在一个小酒盅里，再用那飘着蓝色的酒火，燎那个喇叭口小细脖儿的锡酒壶，燎得里边的酒“嘶嘶”响着，满屋散发着酒的香味儿。
姥爷喝酒是抿酒，先拿嘴唇在酒盅边上抿一抿，沾一沾酒边吧嗒吧嗒味儿，然后，一仰脖儿才把酒咽进肚子里。每到细品酒味儿的时候，姥爷永远是盘腿打坐，将挑起的上眼皮眯成一条缝，从眼缝里去端详酒盅里的那点酒。酒在摇晃人也在摇晃，二两酒下肚姥爷便成了酒仙了。
姥爷的酒菜也很简单，两块咸豆腐干一把花生米。花生是在热炕头炕着的，现吃现剥。剥出后往盛有卤虾油的小碟里一撒，喝口酒夹一粒，吃一粒抿口酒。闻到花生的香味儿，同桌吃饭的小表弟我们两人也伸出筷子去夹，花生米在小碟里来回滚，却很难夹上来。可是姥爷一伸筷子就是一个，像是筷子头上有眼睛。
姥爷事事讲规矩，吃饭不能抢菜。对我俩吃饭睡觉都有要求，食不言寝不语。可是他自己只要一喝酒话还就来，总讲那过去的事。有关一个粮栈掌柜的事讲的最多。说那个掌柜的很能干，也很有心计，出进粮食全都由他亲手过斗。过斗很有讲究，斗装得多与少全都在那块找平的刮板上，压着刮斗大，铲着刮斗小。过斗时不但要手疾眼快，数字还不能计错。那数是唱出来的：一个咧，两个咧，过了三斗就是四斗……他一口气能过八百斗。
姥爷说那个粮栈掌柜虽然能干，毛病也多，一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就说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便叫学徒的一遍遍给他打扫，折腾得柜上的伙计谁也不得安生，只好点上灯仔细去找，找来找去只发现褥子上边有一根头发。这件事传来传去传到了东家的耳朵里。东家认为这个掌柜的太难伺候，就把他给辞了。从那以后他便回家去耪大地。饿了在地里吃，困了就在地头上睡，睡的还挺香，只要一躺下就打呼噜。
有一天他正在地头上歇晌睡觉，被从这里路过的东家看见了，便把他叫醒问他：“为啥过去一根头发丝都会使你睡不着觉，如今你枕着锄把子还睡得这么香呢？”他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当时我心里装着那么多事，能睡得着觉吗？”东家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把一个好掌柜的给打发了！便一再道歉，并当面请他回去。他只说了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转身便钻进了高粱地，耪地去了。
这件事不知听过多少遍，后来才知道那个因一根头发丝睡不着觉的粮栈掌柜就是他自己。这是姥爷在讲别的事时无意中说出来的。
自从到姥家的这些天来，我一直过着处处受优待、事事得关怀的生活，实在是让人感到亲切。尽管这样，日子一长还是有些想家，想那里的人，想那里的物，尤其是我们村西的那个大苇塘更令人难忘。那里不仅有芦花纷飞，一到秋天还是鸟雀聚集的地方，南飞的各种小鸟都喜欢在苇塘里落脚，歇上一歇再飞。自然也就成为我们这些孩子的捕捉对象。那里的鸟叫得好听极了，谁不想得到呢？想着想着我便从姥家走了出来，独自来到了河边。眼前是那条大滦河，脚下是那个滚滚黄沙的大沙坨子。
说起那个沙丘的来历，瞎大舅说得可神了，说那是老年间滦河发大水的时候，有个碾盘那么大的王八精在那里闹水，一折饼一翻个儿，就拱出个大沙包来啦。他还说滦河是一条龙河，每年一到雨季就发大水，由于水特别大，打着漩往下流，从北边山区冲下来的山木檩条全都立着，跟烧香似的。瞎大舅说那是往海上“放龙木”，修龙宫用的。姥爷也给我讲过劫龙木的事。说过去有一家看到那些漂下来的山木红了眼，便凫着水到河里去捞，并因劫龙木发了财，又盖房子又置地。谁知新房刚盖好，一场洪水下来，连房子带人一起给冲走了，闹了个人财两空。姥爷说那是不义之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