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当中,我最害怕的时间就是凌晨3点至4点这个阶段。它们藏在黑夜的最黑处,又挤在破晓的稀薄处——最深和最脆弱的时段、最寂静和最神秘的时段。从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半夜里因为噩梦或“鬼压身”惊醒,醒来后看表,指针总是在3点一刻左右,有一次我连续两晚上都在3点一刻惊醒,第二次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到5点天亮才睡。我尽量避免在这个时间段睡觉,要么在3点之前睡,要么就在4点半之后睡,不然10次有8次都会做噩梦。
在寂静神秘的3点之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屋子里,我瞪着双眼,环视屋子里每一件物品,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中,白天里的所有家具摆设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它们有的因为光线不均看上去好像被人砍去了一块,有的因为阴影的缘故好像变大了一倍,窗帘后面摆着电扇,虽然心里明白,但还是对那块阴影感到很不舒服,如果继续死死盯着它看,你会发现它好像在微微地晃动、变形,变成一个人影或者一个正在试图轻轻掀开窗帘的人头。有很多次因为在黑暗中观察得太仔细,发现了某一处和白天不同的地方,就吓得急忙开灯,一场虚惊之后恐惧却并没有消失,关灯后那个物体依然变回在黑暗中的样子,依然让你感到浑身不舒服。
盯着黑夜中的屋子,就好像在做一道“看图找不同”的游戏谜题,每找到一处都让人心惊肉跳。
有时候,我会盯着卧室的门,紧闭的门后面是什么?屋子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但那是因为我只能看到我自己,万一还有我看不到的人呢?也许就在这扇门后面,一个比黑夜更黑的人形,默默地站着,笔直地站着,双目圆睁地透过门盯着我的脸。也许就在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准备入睡的时候,门后突然响起了“梆梆梆”的敲门声,生硬的、用力的、不像人的声音,你能想象那个深黑色的人形马上就要破门而入的样子,他一定离门很近,他的整个身子都挤在门上,却还保持着笔直的站姿,圆睁的白色眼球。
在我心中想象的“鬼”,不是面无表情的,而是怒不可遏或者笑嘻嘻的样子。在我电脑的写字台旁边就是窗户,在夏天的深夜,我总是不禁想到这样的画面,在我注视电脑的时候,余光中看到纱窗后面缓缓升起一个人头,她有着日本女人的传统发型和妆容——很高很黑的发髻,脸画得像卫生纸那么白,血红的嘴巴小小的,却在笑,眼睛弯弯的,笑嘻嘻的嘴角都咧出摺来了,“嘻嘻嘻嘻嘻嘻……”——然后她发出像老鼠一样尖细的声音——“嘻嘻嘻嘻嘻……”
我很害怕“不正常的样子”,比方说,作为人来说,当他们表现得像疯子,大家就会感到害怕;那么作为“鬼”来说,当他们表现得像人,有喜怒哀乐,会让我感到更害怕。
安白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的出现让我和岩峰都感到毛骨悚然,她行踪诡秘,神态难以捉摸,脸上的惨不忍睹的伤疤也让我又恐惧又担忧。从胡伟鑫在我梦境中的表现和地上的口罩来看,我明白了,安白活着的时候可以操纵活人的行为和思想,安白死去之后,同样也可以操纵死人的行为和思想。
岩峰睡了一觉之后,脸色明显好多了,这一觉他从中午一直睡到了快晚上7点,晚饭也吃了不少,我做的豆角和茄子几乎是他一个人包圆。
“你脸色明显好了,原先你的脸是瘪的,现在你的脸好像多了点肉。”我告诉他。
“是吗?我也觉得精神好像好点了。”岩峰说,在黄色的灯光下,他又变得神采奕奕了。
“可不是。”我站起来,把盘子收好。岩峰擦了擦嘴,坐到沙发里看新闻。
“想喝饮料吗?冰箱里有可乐。”我问他。
“不用了,谢谢。”他翻着报纸,头也不抬。这只老虎恢复了健康,他又把小猫的本性深深藏了起来,那道高筑的围墙又严严实实地把人挡在了外面。好吧,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岩峰在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虽然在任何方面都做到了完美,对每个人都非常和气亲切,但是我总能看见他微笑的眼睛里,那股冷淡、冰凉的光线。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冷淡,来自于他对自己的冷淡,他对自己漠不关心,才会什么都不畏惧、什么都替别人着想、什么都愿意给别人。让我发现了岩峰这一面的事件,就是我们结伴去安白家的那次,在之后我会提到那次让我至生难忘的经历。
我想,我就是对那样的光线着迷——他细长眼睛里反射的光线,冷淡的、漠不关心的、关切的、锐利的光线。
“你打算怎么办?”岩峰突然说了一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我明白他说的是地板上口罩的事,就说:“不管是胡伟鑫自己要来的,还是安白让他来的,他们是希望我们把这事查到底。我想尽我所能多查一查,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但至少我尽力了。”说实话,我得知安白死亡的消息之后,第一个浮出脑海的念头就是“把那个混蛋找出来!”
“我觉得这件事很危险,而且好像牵扯的人很多,初中我们班有很多和安白有过节的人,现在基本上已经无从联系了。”
“我还有几个初中同学的电话,我可以问问他们,多打听打听呗!总会有一点线索的。”对于寻找线索这件事,我确实没有什么把握,我认识并一直联系的同学也不可能认识那些当年的小混混,我只能去他们的圈子找,但是胡伟鑫和张晓斌都已经死了,线头没了,埋在墙里的电线就很难拔出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掺和这个事,我总觉得很离奇、很危险,理不出头绪。你说说看,”岩峰盯着我的眼睛说,“安白难道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吗?她既然可以报复这些当初伤害她的人,也完全可以报复杀她的人,也许那个杀害她的人已经被她害死了,也许她要在报复完所有的人之后再杀死那个凶手,你没有必要去管这件事。”
这些天我一直关注着安白留给我的线索和讯号,被一堆离奇古怪的事情搞昏了头脑,我想了想,岩峰说得确实有理,安白自己完全有能力去报复凶手,为什么还要让我帮她呢?难道那个凶手很强大?难道那个凶手也有特异功能之类的超能力?可什么人能比鬼魂更可怕呢?我想象不出来,但我却隐隐觉得,安白现在很无助,她做这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她的本意,她需要我的帮助,帮她实现某种未完成的愿望。镜子中安白痛苦恐惧的样子,我一直都无法忘记,那样的形象和初中时在草地上安白安静柔和的“笑脸”差距太大,每每我想起这两个画面,都特别揪心。到底是谁这样虐待一个柔弱无助的残疾少女?到底是谁把她杀害了?
初中时,安白保护着我、我也保护着安白,现在我仍然想保护她,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我想让她得到平静和安息。
岩峰没有再劝我,他只道我和安白的感情,虽然他是后转来的,但是在他转来的那几个月里,是我和安白关系最亲密的时期。
“那你就去吧。”岩峰又把头埋进报纸里了。我站起来,想去放水洗个澡,这几天生病加惊吓,总是很容易就疲倦。
“黎月。”岩峰叫我。
“啊?”我在浴室门口回过头看他。
他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浴室里橘黄色的碎光,我第一次发现了在我深深着迷的这片柔光中,又多了一种孩子样狡猾的光线,“你忘了一个人。”
“谁?”
“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