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绷绷地僵在原地,镜子里纸娃娃一样白色的熟悉的身影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我低着头,既不敢向镜子里看,也不敢向旁边看,余光中,镜子中影像的主人就站在我的左边,她白色的衣摆几乎马上就要挨着我的胳膊了。我一阵恶心,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知道那是谁,我闻过这种淡淡的烧焦味儿。
紧接着,余光中镜子里的白色身影慢慢地抬起了一只胳膊——我就像被人用冰水从头浇到脚,或者光着的后背上被人轻轻吹气一样,浑身一阵战栗,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
“唔……”一阵轻轻的声音在浴室里慢慢散开,那种被蜘蛛网拂过脸颊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无数冰凉轻盈的小触手在皮肤上滑过,又痒又黏,却又不知所踪。“唔……”第二声就像回音一样紧跟着弥漫开来,一种忧伤的情绪朝我泼过来,我感到全身都是灰色的像粘液一样的冰凉的眼泪,慢慢地洇开、慢慢地流下来。
“唔——”声音好像在故意引起我的注意似的,这次是短促而高亢的,我脑海中浮现出镜子中一张发灰的脸在冲着我怒目而视,变得越来越怒不可遏,越来越扭曲,越来越不像人。“唔唔唔唔唔唔唔唔!!!”这声音就像是京剧的吟唱调子,一声不同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悠转,到后来,这声音听上去竟像是要没完没了、无休无止。我想起了初中时安白指着张晓斌时哼出的彷佛女巫咒语一样的呻吟声,安白是想和我说话?还是在施放某种神秘的咒语?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情不自禁地朝镜子看了一眼——那是我在昏倒之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安白穿着初中的白色校服短袖和深紫色的裙子,直挺挺的胳膊指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没戴口罩,“嘴巴”却是一团血肉模糊!无数数也数不清的蛆虫扭动着向外爬着、晃着,打前锋的纷纷掉落在浴室的地砖上,而作中锋和后援的依然源源不断、无穷无尽。那里就像一团被暗波抚动的血色水草,那些蛆虫就像水草的草叶,不停地动荡、翻涌……这团水草就像一个愤怒的、呐喊着的嘴巴,安白双眼圆睁,我没看清那双人偶玻璃眼珠一样的眼睛里有没有泪水,就一头栽倒了。
迷糊中我闻到一阵甜腻的、旧家具的浑浊味道,混着淡淡的中药味儿,但始终萦绕在鼻尖的一直是一阵若有若无的烧焦味儿,说不清是香还是臭,这股味道一直挥之不去,就像一个被烧焦的甲壳虫黏在鼻尖上,成为了鼻尖的一部分。我认出来了,这是安白家的客厅,天空中残缺的血色夕阳拼劲了最后一点力气把鲜红色洒进了客厅的茶几上。上面有很多的医院广告小册子,凌乱地散落在一起,其中一本封皮已经被水浸得皱皱巴巴的册子上,有一圈一圈的深褐色印子,我一眼就看到了在茶几的一角上放着一个小砂锅,上面的纱布还没有干,留着一些中药的叶子和残渣,那砂锅的大小正好和那些褐色的圈圈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想把那本小册子看得更清楚,但就是看不清,我睁大了眼睛,上面红色的书名依然像隔了磨砂玻璃一样,模模糊糊、摇摇晃晃。这时候,安白拿了什么东西朝我走过来,她伸出纤细的手握住我的肩膀,一阵透骨的冰凉让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我的视线突然又清晰了,我看见了我的卧室墙上台灯暖黄色的印子,还有我的隐形眼镜盒、眼药水、框架,都好端端地摆着,我的脑子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我把被子盖到鼻子上使劲儿吸了吸,驱走刚才梦境带给我的不适感。也许浴室的那一幕也是梦,心里慢慢安宁了之后,我这么安慰自己,虽然我的膝盖和胳膊肘上全摔紫了,但我决定对它们视而不见。
“你醒了?”岩峰的声音传过来,他拿着手机从门口走进来,带着他特有的淡淡的、孩子气的微笑说,“我打算你再不醒就要叫救护车了。”
他坐到床边坐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们现在俨然是一对恋人的模样,我抓过他的手,抱在怀里,闭上眼,总算赶到安全和踏实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还以为你割腕自杀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紧看你的手腕。”
“我为什么要割腕啊?”我觉得好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僵硬,只抖动了一下,声音更是发颤得厉害,都听不出那是人声。
“我也不知道,电影里不都这样。”岩峰把手轻轻从我的怀里抽出来,把被子给我往上盖了盖,也爬上了床。
“我才不会这么没创意呢。”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倒在浴室里?”岩峰轻轻地抚mo我的头发,他喜欢这样,我也喜欢,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母猫****的小猫,或者一个被爸爸疼爱着的小女孩。
“嗯……”我顺势拱到他怀里,岩峰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儿又来了,这简直是一种享受,我几乎快忘了刚才的恐怖经历了。“可能是贫血吧,没事。”我嘟囔了一句。
“明天你去医院看看吧。”岩峰没有提出要陪我一起去,当然了,因为我们现在的关系什么也不是。
自从和相恋6年的男友分手之后,我一直没什么心情谈恋爱。我曾经跟那个男人说过,如果和你分手,我可能要一辈子单身了,因为我好像已经把所有的爱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已经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了。没想到在说出这话的几个月之后,我们分道扬镳。最初的半年里,我天天喝得大醉,那时候没找到工作,心里本来就闷,每天过着做梦一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醒着的,什么时候是睡着的。朋友们有的打电话安慰我,有的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告诉她们:“电池用完了,正充电呢。”
岩峰当时已经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一家不错的动画公司,老板对他的才能相当赏识,他高中时就人缘极佳,自从进了公司,一直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听说我在家里过着潦倒颓废的生活,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就说了一句话:“我下班后去找你。”我和岩峰自从他高中恋爱之后就慢慢疏远了,虽然还是朋友,但是相处起来总是没有以前那么无拘无束,高考之后,我们除了过年过节发发祝福短信,平时几乎不联系。说实话,他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抱着酒瓶吃辣白菜,根本就不知道打来电话的是谁,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接电话了。当他拎着菜和水果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先是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弄清楚了现在是白天,又用了一分钟弄清楚这个人好像是我认识的人,又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想起来这是岩峰。“你可真行,你打算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岩峰大踏步走进来,皱着眉头把能打开的窗户都打开了。他就像我妈妈一样唠叨起来,和他平时话少冷淡的样子大相径庭——“热水在哪儿?去洗洗头。”“煤气开关在哪儿?”“你这冰箱怎么这么味儿啊?”“扔垃圾的地方在哪儿?”……一通折腾之后,我总算清醒点了,洗了澡,也好歹梳妆打扮糊弄了一下,岩峰把一盘盘的菜端上来,卷着袖子,系着我的花边围裙,热火朝天地摆了一桌子。我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只把大脑皮层唯一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你比以前帅了。”按理说,我当时的状态和形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吸引男人的,但是不知道是我颓废的样子比正常的样子更性感,还是岩峰有某种古怪的喜欢颓靡宅女的怪癖,我们就在那天晚上发生关系了。我从那时起就闻到岩峰身上的肥皂香了,这简直就像一种毒药,把我深深地吸引住,诱惑我越陷越深。
第二天我连岩峰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我起床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床边的折叠桌子上摆着早餐,豆浆下面压着一个纸条:“冰箱里有昨晚的剩菜,不要吃方便面。岩峰。”我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个保鲜盒子,我拿出来一盒盒地看,有西红柿鸡蛋、有地三鲜、有啤酒鸡、有油焖虾……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昨天晚上吃过这些。唯一的记忆就是岩峰紧紧地抱着我,我们两个人衣服纠缠在一起的摩擦声,他柔软的嘴唇和纤长的手指滑过我皮肤时浑身一阵阵发抖的感觉。我闻了闻睡衣袖子,有淡淡的肥皂香。
几乎在浴室晕倒之后的2多个小时里我一直是刚睡着就惊醒的状态——刚刚沉入梦乡,就看到安白血肉模糊的“嘴”在我眼前愤怒地张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无数鲜活跳动的蛆虫在我的眼前扭动、掉落,散发着恶臭和腐烂的味道。那个糜烂、恐怖,和着鲜肉和腐肉的“O形”像是要喊叫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尖叫、没有呐喊、没有发泄,一切静得可怕,无声的愤怒和抗议让我胸口发闷,想要高喊,但是什么也发不出,我想遮住眼睛,却彷佛被绑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团圆形越来越近,几个几十个蛆虫纷纷掉落到我脸上,我的鼻腔里全是血腥味儿,脸上沾着粘稠未干的血液蛆虫的恶臭的体液……然后满身大汗地醒来,张着大嘴喘着粗气。
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是4点50,我总算在那之后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地的阳光还以为自己睡到了下午,赶紧抓起手机看了表,是早上9点20,我头疼欲裂,岩峰早上班去了,纸条上写着“早饭有豆浆和果子,在冰箱里。”手机被闹钟反复响得几乎没电了,我捞起地上的充电器电线插上,给部门主任打了个请假电话。
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做,我就好像前一天下地耕田了似的,浑身的肌肉都酸疼酸疼的,连脖子都是僵的。我又倒在床上,拉上被子,这次睡意来得很快,我就想起了童年时坐在旋转的“开心杯”上的感觉,一会儿正转,一会儿反转,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接着,在一次低低的平稳旋转中,“开心杯”带着我倏地旋进了一个细腻幽深的黑暗中,再也不出来。
安白扶着我往她家的楼道里走,我现在的状态一定不能骑自行车了,但是我不想让家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是这个样子,我不想看到妈妈心疼、心急的样子。我在公用电话亭往家打了电话,说同学的爸妈晚上不在家,我陪她过夜,虽然他们答应得不是很痛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安白家住在老式的楼房里,四层建筑,一进楼洞就迎面扑来一阵冰冷,墙壁因为长年不见光和潮湿,很多墙皮都大片地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看上去就像露出鲜肉的被烧毁的皮肤一样。昏黄的光线太暗了,我有点晕眩,眼睛里全是黑色的雪花,看不清前面的到底是台阶还是阴影,踩空了好几次。安白始终稳稳地搀着我,尽管我到后来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了,但她瘦小的身子没打过一次晃,彷佛我有多少重量她就能吸多少重量似的,就像在拎着一个轻飘飘的大娃娃。
上了四楼,她一手搀着我,一手拿钥匙开门,我四下环顾——最高层总是给我很压抑的感觉,记得小时候和同学玩捉迷藏,我一口气爬上最高层,躲在人家的纱门里,周围静悄悄的,三个深红色的木头门对望着,这一层好像和楼顶下层都不相干,阴森森凄惨惨的。通往下层的台阶幽幽地越来越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上来,也不知道自己要是逃跑能跑到哪里去,一种压迫感就像一只大手从头顶上直压上来,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觉得背后发紧,好像马上就会出现一只手把我抓住。——我做个深呼吸,左边的后背却剧痛起来,差点让我疼晕过去。
门开了,我一进去就闻到了一种木头腐朽的味道,一种甜腻的浑浊空气扑鼻而来。走进客厅,又有一股中药味儿弥漫着。安白让我躺倒在沙发上,然后离开了。我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着很多医院派发的广告册子,都印成《读者》那么大,薄厚也差不多,夕阳几乎完全消失了,疼痛也让我也无暇去看封皮上是什么字,只看见一本封面被水浸得发皱发脆的册子上有很多同样大小的褐色圈圈,又在桌角发现了一只还盖着湿纱布的砂锅,上面还沾着中药残渣。安白家有人在喝中药吗?纱布还没有干,应该刚刚喝过不久,那么那个喝中药的人现在还在家里?这很自然啊,安白又不是什么孤儿,她家里的爸爸或者妈妈生病了喝中药不是很正常吗?我在瞎想些什么啊!
这时候,安白端着一杯水过来了,她递给我,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并坐在我旁边。
“安白,谢谢你。”我喝了水,感觉嗓子终于不再冒火似地疼了。安白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流转了一下,我知道她在说她明白。
“安白,今天晚上我住你家你爸妈知道吗?他们能同意吗?”
安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珠一直在细微地转动,我觉得她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苦于无法诉说,只能用其他的方式传递感情。她转头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书包,从里面拿出铅笔盒,我明白她是要写出来。她认真地在本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安白的侧脸很好看,黑色灵动的发丝微随着她写字的动作抖动着,露出她睫毛长长的大眼睛。
“啪刺!”有玻璃杯摔碎的声音传来,我吓了一跳,安白更是几乎跳了起来,扔下笔就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我躺在沙发上,伸长脖子看着安白消失在通往里屋的走廊里,她家的走廊很黑,这是因为这个朝向的房子在走廊上没有窗户。我家的房屋结构跟她家的差不多,所以我推断走廊里面应该有两件卧室。我静静地等了快10分钟,安白始终没出来,整个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拼命抑制住“安白突然神秘消失了”这样的想象,拿起安白桌上的本子转移注意力。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爸爸走了,我和妈妈一起住。她身”写到这儿就没有下文了,我看着下面大大的空白发呆,“她身……”应该是“她身体什么什么”吧,是什么呢?我一眼看到了那个砂锅——“她身体不好”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里。
我看着这本册子上一圈圈杂乱斑驳的砂锅底印子,看着那些散乱的广告册子,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病容满面、头发蓬乱、脸颊消瘦的女人,呆呆地坐在这个沙发上,一声不响地喝着中药。
我刚想去看看桌上那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上是关于什么医院的,安白苍白的身影幽幽地出现在客厅和走廊的交界处。她前额的头发湿了,一缕缕地贴在脑门上,口罩也脏了,有点不平整地戴着。我关怀地看着她,用目光问她“怎么了?”安白低下头走过来,轻轻地坐在我旁边,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烧焦味儿,现在更浓了。她拿着笔想了想,又继续写起来。
安白那天给我写的话我至今也无法忘记。
“爸爸走了,我和妈妈一起住。她身体不好,总是呆在屋子里,你睡客厅没事的。你不要去别的房间,很危险,她闻到你就会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