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给我。”知行从玉立手中取回团扇，侧躺着给两人扇风。玉立趴在床上，手撑在胸前，专心致志地看小说。书已经看了大半，她从晚饭后开始看，其间只出去洗了澡，然后又匆匆赶回来继续攻读。
她喜欢睡在知行房里看书，因为每看完一本小说，她都会陷在小说的世界里成为里面的主角，或是清纯可爱的女大学生，或是深宅大院里娇俏小姐，或是闯荡江湖的侠义女盗。她激动地睡不着觉，这时候她会抱紧知行，迷迷糊糊醒来的知行抱怨一句“叶太，好热”能让她清醒过来，安安静静地睡觉。
“知行，知行，你信不信爱情？”
林公馆二孙小姐林玉立再次兴奋起来，被剧情深深感动。她忽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盯着粉红的帐子顶，书被打开盖在她的胸前，深深地起伏。
“叶太，不要激动了，床都被你激动塌了。”知行没好气地看她，“又看到什么故事了？”
“不要叫‘叶太’，千万不要在我还没看完的时候喊这个名字，我会很伤心，伤心到再也看不下去。”她转过头，正经地说着。
“那好，林玉立同学，你看到了什么？”
“简单的说，主人公是个姓吴的女大学生，她爱上一个富家公子，当然那个富家公子也爱她，可是后来那个富家公子的父母做主要他娶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姐，可是他们俩仍然相爱啊，于是恋人们约定私奔，他们到了码头却被带着一群地痞流氓的刁蛮小姐的哥哥拦住了，他俩被迫拆散了。后来，那个富家公子在即将结婚的时候被诊断为严重肺炎了，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里。”
知行一边打着扇子，一边不无感慨地说：“这是旧社会门当户对婚姻的杯具啊，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现代版啊，这是你看的男主患了肺病的第好多好多部小说啊。”
“每一部都是不一样的，我猜测这一部女大学生最后会回到富家公子的身边照顾他……”
知行打断她的话说：“真是恶俗的肺病结局，你应该想刁蛮小姐的哥哥喜欢上了女大学生，女大学生渐渐发现‘哥哥’是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男人，有担当有包容，于是女大学生也爱上了‘哥哥’。富家公子被诊断为肺病的时候他去找女主，然而他发现‘除却巫山不是云，曾经沧海难为海’，毅然出家当了和尚，书名就叫《新情僧录》。”
玉立哈哈大笑，然后侧过身面对面看知行说：“你不懂爱情的，你怎么会懂？爱情在你看来不过是一段故事，越离奇越轰动越好。”
她眼睛又黑又亮，像月光中的两泓清泉。
“叶太，不要这样严肃。”
玉立并没有发笑，她平躺着，说：“太太的绣工很好，因为大爷很喜欢梅花的缘故，她以前经常在大爷的白大褂的隐秘一角绣上梅花，全都是完全盛开的，五个瓣。后来大爷娶姨娘回来的时候，太太就开始绣三个瓣的梅花，大爷不喜欢说是不喜庆，太太就再也不绣了。太太真傻，谁喜欢一朵残梅呢？”
知行不说话，头埋在玉立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喜欢梅花，太冷了。”
“我也不喜欢，太太也不喜欢，她喜欢并蒂莲，姨娘喜欢开得正艳的玫瑰。明明大家都不喜欢，花园里还是种了好多的梅花，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种的。”
“你喜欢什么？”
“不知道，我喜欢很多，我才没有林家的怪癖好。”
“是吗？说说你的未婚夫。”
“我只见过他两面，他不喜欢我嫌我太闹腾，我也不喜欢他，长了一张利嘴，和我第一次见面就把我说哭了。”
“俊不俊？”
“应该还不错，听太太说长得不错，就是太狂了，无所畏惧。”
“狂不好吗？”
“太太说，无所畏惧惹下来的祸都要家里人受。”
“大妈那是怕你吃苦头，他很不错啊。正好他狂你也狂，你俩做一对侠义夫妇，救国民于热身火热之中，成就一段乱世传奇。”
“谁要跟他一起，你才是做梦都想做简家的少奶奶吧。”
“你还敢说……”
两人打闹了一阵，出了一身汗。知行看那散在书桌上的一摞书，幽幽问：“李山不知道好不好？”
“忽然问他做什么？”
“就是想问”知行说，“算了，好晚了，睡吧。”
“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叶太你谁都不喜欢，就喜欢口是心非了。”知行拿下玉立的小说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
她躺在床上，渐渐想起夹在那堆书里李山的给自己的信，那信叫知行心海难平，睡不着。
知行同志：
展信嘉。
今夜，是我在沪上的最后一夜。明日，我等同志，便将取道海上，去俄国勤工俭学了。
在这风雨如磐黑夜弥漫的社会，我们日夜痛苦辗转不安，反复思考，寻求中国之出路。无奈*徘徊了太久，看到太过晃眼的光明时，竟然心生犹豫，差点和这得之不易的光明失之交臂。我在上海的一个多月，所闻所睹皆触目惊心，感受到了革命之迫切。做我昨日不敢做之事，想我昨日所不敢想。你在给吾弟的信中所述是对的，单靠我们单枪匹马，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至会殃及他人的性命和前程。不过也请相信这新的信仰，新的组织有一天必会在中国壮大，开创出未来的道路。
当日我将你从那“桃花源”般的陆家村带出来曾答应陆家要好生照顾你，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守这承诺。听弟言，你生病月余之多，甚为担心。近日听说你大病初愈，心中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是心思清明的姑娘，想必心中也有我所不明的疑惑。我相信终有一天这疑惑会有释解的时日。他日，再见，也是殊途同归之时。
又，此信由吾弟李云转交，吾弟聪慧机智，谨慎内敛，有商业之才，是锦云商号未来的助力。有事可与他商量，他定会竭尽全力相帮。他亲自上街挑选书籍，想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世家女子最为喜爱，因此也夹带了几本。我兄弟二人没有妹妹，他每提及知行同志，言：我倒是想要个这样的妹妹，就怕人家不想要我这样的哥哥。一笑。
别不多言。望身体强健，学业高升。
致礼。
李山
青年也许现在正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他深深爱恋的故土渐渐消失在后方，眼前是不辨方向的大海。相比离去时的迷茫，他更多开始对不可知的前路充满期待。
窗棂被风刮得咯吱作响，雨淅淅沥沥地在深夜下起来。林公馆的三孙小姐林知行头一次在心中向佛拜跪叩首。若是她信，是否也有一棵属于她的菩提树，她不奢望大彻大悟，只想知道冥冥中她该走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