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了码头是早上四时,比平时的班次早了两小时。知行不大清醒地被人牵着下了船,吹在脸上的夜风不是江上湿漉漉的,还带着白日的一股热气。因为早到的缘故,来接的人都还没过来,叶书静一行人提着行李上了岸就在码头上一边交谈一边等人。
知行此生头一次坐船,一连三天,渐渐出现了些不良反应,头晕脑胀,身体无力。登上岸,林家来接的人也还没过来,同行的男学生中有人提议去附近的咖啡馆坐坐。将行李交给服务员,几人三三两两地坐下来。咖啡馆不大,布局简单,端上来的咖啡飘着浓浓的苦味。知行坐在叶书静旁边,隔着窗户看外面。码头上的路灯像是浮起来的气球,灯下有卖面的小摊贩,也许并不是卖面,麻辣烫,串烧,关东煮都有可能,不论是什么都比这咖啡馆里带着铁锈味的咖啡更吸引人。
叶书静精力充沛,与李山讲了三天,现在仍可喋喋不休。李山的回答极少,只时不时点点头,或者是扯扯嘴角。明明只有二十四五岁,却从发梢开始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叶书静这般俏丽的女子,黑眸如水,不染尘埃,同行的男生中便有喜欢她的,李山不时在小处被人针对。叶书静自然知道,只是在喜欢的人面前被人追,是自身魅力的最佳展示,她仿佛想借此给李山一些刺激,无奈这边只是不爱,叶书静的少女情怀碰到李山纷纷落地,他仿佛有圣光护甲,油盐不进,不拒绝也不接受。知行在旁看得明白,又好气又好笑。
在咖啡馆待到六点,天已经亮了,众人重又回到码头。叶家的车已经到,叶书静上了车,另外的两个女生搭乘她的顺风车回去。林家的车还没有到,叶书静站在两人面前,邀请知行有空去她家玩,又看着李山,李山便道:“改日必到府上拜望老师。”叶书静笑得羞涩,转身上了车,向知行摇摇手,车便开走了。另五个男生在叶书静走后也各自坐汽车或是黄包车走了,知行两人在码头上又等了片刻,才见林府派来接的人。
黑色的老爷车,从前座下来的人穿着一身长衫,清爽的碎发,很英俊,一张孩子般的脸,皮肤细腻,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有一张血色红润的嘴唇。第一眼看过去,知行以为他是个女子。
李山在旁介绍说:“家弟,李云”
“哥,听说船早到了,等久了吧”
“还好,在咖啡厅里呆了一会儿,你怎得又开车来的?”李山微蹙着眉,说道。
只是李云全不在意,接过李山手中的行李放到后面,“我开车的技术比你骑马的技术都好,连二爷的司机都没我好。你看这车可是新买的,从今以后可是由我开了。”李云满脸得色,转过头对正欲唠叨的李山说:“这可是父亲安排的,老太太也是同意的。”
李山回道:“读书不比当个司机好?”
李云笑着摇头,看见一旁头发凌乱,一脸菜色,双眼微眯的知行忙转移话题道:“三孙小姐?”
他脸上微带诧异,听上去好似没想到三孙小姐就是这么一副豆芽菜的模样。
知行腹中空空,身体疲累,点点头,不和他计较。她抓着车子的车门坐在副座上,眼睛刚闭便陷入睡眠之中。李山提了行李坐到后座,李云在原地愣了片刻方上了车,向着林公馆开去。
车子颠簸,知行窝在座上,一路睡着,间接醒来时,瞧见路边挂着广告的二层洋楼,电车,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惊涛骇浪,一分好奇,三分畏惧,剩下的全是迷茫,她便在这迷茫中再次深陷下去,睡得极深。
快到林家的时候,知行被旁边的李云叫醒,“三孙小姐,等会儿就到了。”车子接着行驶,转了弯进了宽巷子,路边种着朱樱花树。车子停了的时候,铁门上挂着门匾,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林公馆”。
李云一捏车里皮球似的喇叭,“叭”一声响,声音很短促。洋楼里出来了人,四十多岁,平头,穿着灰色的长衫,快步走过来开了门。他弯着腰打量知行,自我介绍道:“我是这林公馆的门房赵贵,走肖,赵的赵,薛平贵的贵,三孙小姐可认的?”
知行心里觉得他可笑,面上不动声色,说:“认得的。”
李云在后,笑着道:“我说赵伯,老太太可还等着见孙小姐呢。”
赵贵瞅他一眼,道:“孙小姐,孙少爷都喊我赵伯。”
知行抿唇笑笑,换道:“赵伯。”
赵贵方满足地转了身在前面引路,相隔几步,知行听到身旁的李云轻声道:“三孙小姐,别理他,少爷、小姐们都直接唤的‘老赵’。”
李山瞪他一眼,李云对正在笑的知行撇撇嘴,落后知行一步走在后面。
进了府,知行便被交给了穿着蓝布褂的老妈子,被领着去房间里见老太太。
宽敞明亮的房间,躺椅上一个穿着讲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头上戴着一个黑箍儿,黑箍儿在左右两边往下倾斜,正中间有一块绿玉。这就是林公馆的老太太,知行的奶奶,“过来,让奶奶仔细瞧瞧。”
知行站在老太太的身侧,按照韩妈刚说的行了礼,唤道:“奶奶。”
老太太仔细看看知行,伸手摸她的脸说:“眉清目秀的,倒真是个漂亮孩子。”
老太太拉了知行入怀,捏捏知行的身上:“我的小心肝,可想死奶奶了,奶奶是不知道啊,受了苦了,瞧这孩子瘦的。”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韩妈在旁边劝慰了着:“也不是太太您的错,您要是早知道这么个孙女儿,不早去接回来了,哪能让孙小姐受这样的苦。”
知行自老太太怀中抬起头来,她虽感受到老太太对孙女儿的思念,奈何却是流不出半滴泪,忙取了丝帕帮着老太太拭了眼泪,道:“奶奶,别哭了,孙儿就在您身边,以后都陪着您。”
韩妈也附和道:“太太,别伤心了,这不是团圆了嘛,再哭下去伤了身体,惹得几位爷担心,孙小姐心里也不好受。”
老太太搂着知行哭了一会儿,渐渐停了,抹了眼泪,对着女佣说道:“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三孙小姐吃,姜汁搁少点。”
女佣应了声出去准备,知行窝在老太太怀中,听老太太道:“喝点奶,等会儿在喝点粥。”
半晌,女佣端着碗回来。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老太太坚持用勺子喂知行喝。知行羞得厉害,却又抵不过老太太,只得一口口喝下去,脸上微微发红,额头渐出了细汗。
待知行喝完奶,老太太便道:“老韩,去把太太们、小姐叫过来,让孙小姐见见。”
韩妈答了声,掀开帘子出了门。知行准备从老太太怀里起来,被老太太按住,道:“无事,都是帮闲人。奶奶我过了十二年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乖孙女,真是作孽啊。”扶着知行的背,喃喃道:“苦了你了,好孩子。”
大太太容貌很平常,长着一张胖胖的同字脸,挽了一字髻,露出宽大的额头。她已经过了四十岁的年纪,穿着深色绸子做的中袖旗袍。三太太穿着一件月白纱衫,底下一条浅绿色的绸裤,窄长的脸,烫了卷发,到肩上的长度。知行起身见了礼,唤道:“大妈,三婶。”
老太太拉着她坐下,抬头看着两个媳妇,态度冷淡地说:“坐吧。”两位太太就着旁边的红木椅子坐下,大太太、三太太唤了“妈”,老太太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
大太太和三太太都夸知行长得好看。三太太说知行长得和二太太一样好看,让人一看就喜欢。
大太太说:“我看倒更像二爷几分,女儿随父亲是个有福的人。”旁边的老太太瞧着知行欣慰地点点头,三太太便住了嘴。
老太太扫了众人一眼,说:“大姨奶奶呢?”
韩妈回道:“大姨奶奶挺着身子,说是身体不舒服,起不来。”
三太太道:“我怀着开岁,开潜的时候,九个月身孕了还日日早起给老太太请安呢,哪像她那般娇气,这才六个月……”
三太太话还没说完,就听老太太喝道:“住嘴,没事少说两句,老韩,打电话请刘医生看看。”知行看见三太太脸一白,使了个眼色给大太太,大太太却不理。知行见她身段窈窕,倒真不像生了两个孩子的人。
老太太接着道:“四小姐怎得也不到?”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开了,走进来的的女子穿着淡蓝色的旗袍,卷发下一张下巴尖尖的脸,秋水般地杏眼含着笑意,二十四五岁,看到知行笑道:“二哥的女儿真跟二哥小时候长得一样呢。”
知行喊了声:“姑姑。”
老太太脸色不和,手放在知行的背上轻轻抚mo了下,也不理太太小姐,接着问道:“二爷呢,可打了电话去了。”
韩妈回道:“二爷,二太太都出差去了上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老太太道:“都是做了爹妈的人还当自己是个孩子不成,孩子重要还是那些个商家宴会重要,也不怕寒了儿女的心。”
知行进了府,到现在方知自己的父母还没有赶回来。她在船上设想了见到林世忠和俞一芳的场景,没想到都是做的无用功,心中也不知是庆幸两人还没回来免了尴尬还是被父母忽视的失落。
她眨着眼睛笑笑:“也不急这一时,知行能见到奶奶已经很开心了。”
老太太低头心疼地看她,亲了她腮帮子一口,又红了眼眶:“我的小心肝,奶奶心疼啊。”四小姐芳菲递过来一块手帕,老太太接了擦擦眼泪,和缓了脸色,道:“都回去吧,韩妈把早饭端进房里来。”
众人转身离开,就听老太太接着道:“都快三十的人了,嫩绿色的裤子像什么话。”这话却是说的三太太,三太太愣了一下,掀了帘子离开。
“芳菲也回房吧。”
四小姐林芳菲本就不耐,听了话忙出了门。
众人都走了,吃了早饭老太太问了知行在陆家的情况,知行如实回了。老太太总算安了心,她年龄大了,聊久了便觉得疲劳,吩咐韩妈带知行洗漱,中午在一块吃饭。知行被韩妈带出来,总算松了口气。
知行的房间是最里的一间。摆着简单的家具,床上铺着竹席,挂了白色的蚊帐。薄毯子折得四四方方放在床尾,枕巾是正红色的缎子,绣着折枝牡丹。
韩妈帮知行收拾行李,知行从里面挑出了宋妈做的绣花鞋和二娘做的上好的蚕丝做成的内褂,旧衣服被韩妈拿了送给了年龄小的女佣。藤条箱子大概放进了林府放杂物的房间,知行并不在意。
她坐在镜边,抚mo着带出来的梳妆盒子,思及这林公馆的历史不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