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携着李云在看台子上坐好,西花厅的老妈子上了一个果盒,一套紫砂的茶具、一只四方瓷罐,旁边备有热水。
这只牡丹茶罐造型大器,稳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飘逸,一看就是贵重的器物,饶是李云这般见惯了场面的人也不禁有点暗暗咋舌。
知行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坐着的李云,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亭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的奇草之香弥漫开来,知行重新盖好盖子,笑吟吟道:“如何?我也是到了简家才知道‘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说完,轻嗅鼻子,微闭上眼睛,她这般模样并无南国女子那种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媚样儿,却是肤如凝脂,俏丽端庄,“这茶叶也是人间一绝,好闻。”
李云也学着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一股豆花香,睁开眼睛正对上知行一双笑意盎然的眼睛,两人俱都一笑。
知行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围呈糙米色,心道果然是一品的龙井,可惜时间不对,不是明前新收的,等到了明年,自己也能亲手制上一次,不禁雀然,“果然是上好的龙井,外人都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却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稍宽的。”说着将那一勺新茶放入紫砂壶中,郑重地冲入开水,晃了晃壶斟出两杯茶,双手端起一杯茶递到李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他。
“林家……还请您多多费心。”李云是个有雄心的人,他日必然是生意场上的佼佼者,有自己的一方疆土。世道正好乱了,是动手吸纳资金,承办工厂的最好时间,李云会不会离开林家,知行猜不准。
李云心思百转千回,心下黯然,接过茶杯,轻轻地抿上一口,说:“知行,万事皆安,会无事的。”
知行转过身,端起另一杯茶,轻声回他说:“茶既叫忘忧君又名不夜候,您喝的那杯名为不夜候,我这杯却是忘忧君。”
可惜“不夜候”不成侯,“忘忧君”不忘忧。
简五爷坐在屋中,刚才亭子中的发生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见了那两人的动作和表情,已经大致猜出一二,招招手让刚才端茶具的老妈子过来,问:“那茶是谁送过来的?”
老妈子如实回道:“茶是中午银珠送过来的,还让小心那四方茶罐,说是元朝的遗物,我当真是端上去的时候手都在抖,守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了,现在二小姐拿了去,总算放了心。”
一旁的张琴斋见简祥皓面无表情,神色冷漠,忙几句话打发了老妈子,道:“林家这位二姑娘做事向来有理有据,她这样做虽然有几分耍小聪明,但是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简祥皓摇头,道:“倒不是说她耍小聪明,小题大做,大事面前,自己阵脚已经慌了,忍耐不够,准备也不够充分,越做越慌,明眼的人看了反而寒心。”
张琴斋哈哈一笑,道:“你也是小题大做,二小姐也不过才十二岁,老太太让她去管小厨房,你又要求她镇定以待。小户人家的女儿十二岁的女娃懂多少事,就是你们大户人家要求过多。”
“你说得也对,不过对她不适用,这丫头精得很。”
“精得很?既是精得很,担心更是多余。”
“罢罢,既是这样,去看看丫头求的人到底是何人再说。”简五爷淡然一笑,接着道:“你帮我去取一下那八哥鸟,我先行一步。”
“你这人……”
“五叔,”不等她再问,简五爷已经坐下来。
他笑着面向李云问:“这位是……”
李云放下茶杯,说:“锦云祥的掌柜,李云,喊我小李就行。”
张琴斋提着鸟笼也刚刚到,跑江湖的人最必要的便是消息灵通,知道哪一方又有新起的后辈。张琴斋却是在上海时听过他的名字,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这般年轻,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当下反而觉得二小姐做的未必是多余的事情。
招呼道:“这戏班子的班主张琴斋,李掌柜,上海商界的后起之秀,幸会了。”
“简五爷,张班主。”
打了招呼,两人落了座,李云与简五爷相对,知行坐在中间,张琴斋背对着戏台。
张琴斋将那鸟笼往下一放,开口道:“二小姐,这是你五叔赢的一只八哥鸟,你拿好了。”
“拿给我做什么?”知行莫名奇妙,说:“五叔前阵子不是还问我借鸟来着吗?如今自己赢了当然是你自己收着,我要它做什么?”
简五爷听她这样一说,回道:“不是说你的八哥鸟没有了吗?前阵子还为了那事和三姨娘闹。”
知行冷笑道:“我和三姨姥闹可不是因为八哥鸟的事情,原是她话说得刺耳,真是为了这么点小事,我也忒显得没气量了。”
简五爷也懒得听她的解释,只道:“你只说你现在还要不要八哥鸟。”
“五叔白送给我干嘛不要,”知行思索了片刻,说:“有一点,五叔也得清楚了。”
“哪一点?”问话的是张琴斋。
“日后可不准赖皮,你就是想再斗鸟也不能将它给要回去。”
李云噗嗤一笑,皱着眉,心道,知行何时这么小气了。转眼去看简五爷,觉得有几分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知行不松口,继续问:“可行?”
简五爷已经认出李云,早该想到了,既是认识的,他反而打消了试探的心思,有几件事得问李云,碍着知行和张琴斋在此不好说话,想个办法约了李云出去详谈。
“当然可以,送给你了就由你处置。”见知行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接着道:“我骗过你?”
那倒没有,知行笑了起来,转了话题问:“张班主,那戏什么时候开演?”
张琴斋遗憾地道:“二小姐,你是专门来看戏的,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琴云哑了嗓子,正在房中歇着,年前就不能排演了。”
“倒真是可惜了,”心下怨自己不打听清楚了,连排演取消了也不知道,转过头去歉意道:“原想让你看的戏排不了,我想想看能干些什么?”她平时宅惯了,一时也想不到能想到什么活动。
“啊,啊,对了,“简五爷寻到了机会,伸手一拍前额,说:“这两年的脑筋越来越不好用了,才两年的事竟忘得干净,李先生,我们可有两年没见面了。”
“你们认识?”知行心下大为诧异,简林两家私交甚好,简五爷认识李云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分明看到李云眼中也闪过惊讶。
“是了,是了,我也是一时忘了,见谅了。”李云想不起来,这样回道原是有意结交。
简祥皓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旧相识了,不如我做东小喝几杯。”
李云一点头,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叫一旁的知行和张琴斋看得目瞪口呆,天下还有这般巧的事?
“那样,我先回去了,”知行凑到李云身边,道:“你明日清晨就走,我就不送了,这茶送给你尝尝。”扫了一眼那四方茶叶罐,提了鸟笼就要走。
李云说:“这么急?”
“我顺路去看看琴云,”知行回说,琴云是这出戏里扮演四个角色的旦角,是不能生病的人。
张琴斋接话道:“人太多了,我领二小姐去吧,你们二位自便了。”说着,拿过知行的鸟笼,领着她离了看台。
简五爷细看那茶罐子,似与不似的神韵,料想是件前朝古董。
李云认出这是件元朝的物件,面上声色不动,心中却是大动,这茶罐想必就是李山提过的知行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现在送给自己,心下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