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12年,蓝照国内。
正是一年中的雨季时节,绵绵细雨,如水晶丝帘一般悬挂于皇城之内,抬眼望去,亭台楼阁皆隐于朦胧烟色中,雨丝沿着红色的屋檐瓦璧滴落下来,砸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周围,除了雨声细细,一片寂静。
倚云阁内,一女子着淡紫色纱衣,闭目躺在阁内的藤椅上。倚云阁是皇城中最高的一座建筑,说是阁,其实就如亭子一般。四面无墙,只以轻薄的纱帘遮风挡雨。
不远处的长廊上,一个身着宫服的男子正快步向这边跑来。
“报!”洪亮的男声,惊破了这一时的宁静。
那藤椅上的女子,黛眉微皱,慢慢睁开眼睛,看向跪着的男子,朱唇微启,却是泠然的口气:“何事?”
男子抱拳于胸,低头道:“启禀陛下,他们已到宫外。”
“将他们带入书房,好生招待,朕一会便到。”女皇伸手从桌上拿起白玉杯,正欲启杯饮时,似是想到什么,脱口道,“他们都还好吧?”
男子似是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只到了两位。一位因为身染寒疾,行动不便,故没有奉旨前来。还有……还有一位,据前去迎接的宫人说,因身染肺痨,已于去年冬日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女皇手中的白玉杯摔落在地。男子抬眼望去,只见平时淡定雍容的女皇此时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眼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过了很久,女皇从藤椅上缓缓站起身来,身形娇弱憔悴,她挥挥袖子道:“先带他们到温清池洗漱吧,这一路赶来舟车劳顿,明日再召见吧。”
男子应了便急急跑了下去。
女皇缓步走至纱帘边,伸手去接飘渺不定的雨丝,雨丝凉凉的,沁入手心,却是滴滴都飘进了心里,渐渐生凉。她只觉得脸上清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原来是流泪了。
已经十二年了,终于还是流泪了。她微微一笑,清凝的泪珠垂落于双颊,霎时间,天地万物就连雨丝也停住了,只留下她脸上的两行清泪,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亮。
书房内,檀香袅袅,珠帘深处,女皇负手立于朱窗,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飘逸起来。她甚至没有盘髻,及腰的青丝柔和温顺得沿着风动风息。
“贫僧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疲惫倦容显而易见,却在见了堂下的身影时,略微有了笑意。轻移莲步,她走到低头跪拜的两个男子跟前,伸出玉手柔声道:“两位哥哥,妹妹让你们受苦了。”
闻言,两个男子抬起头来,却在看见女王的一瞬间,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隔山隔水,模糊不清起来。
两个男子皆僧侣打扮,身着白色僧服,外披着鲜红色的袈裟,可是却都气宇轩昂,风仪若仙。
“贫僧是为国祈福,何来受苦之说?”年长的一个和尚双手合一,置于胸前,将一席话说的不卑不亢。
“皇兄……”女皇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疏离而警惕的样子,欲言又止,转而强颜道,“皇兄说的极是,倒是小妹多虑了。”
那白胡须的年长和尚抬眼看了一下她,只见她嘴唇紧闭,神情憔悴不堪,倒也是一怔,说不出话来。
书房内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三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言。
女皇手摩挲着椅背,眼睛望着远方,窗外依旧是阴雨绵绵,杂乱无章的雨丝肆意的张牙舞爪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思绪收回来,看着堂下的两个僧侣,却是一时词穷。
“陛下,”她眼中一亮,望着堂下说话的人,嘴角微动,扶着椅背的纤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她的小哥哥。只比她年长了1年的小哥哥。
“陛下,不知陛下此番召贫僧等前来,有何吩咐?”她的小哥哥,她朝思暮想的小哥哥,此时却如一个陌生人一般卑微得低眉道。
她眼中的亮光一下子被浇灭,她紧紧抓着椅背,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脸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笑,“皇兄为国祈福已有十余载,小妹一直思念皇兄,小妹本想亲自去皇兄居住的地方看看,怎奈这身子不争气,所以只能劳累皇兄千里迢迢赶来一见。也算是团聚……”
“陛下,”那年长的和尚忽的打断了她的话,“陛下,当日陛下令贫僧前去边境祈福时,曾严令贫僧等终生不准跨出寺院一步。这十二年来,贫僧等严守禁令,不敢违背。”他说至此处,停顿了一下,后又道,“就连五弟圆寂……贫僧们也不曾前去看……看着最后一眼。”话到深处,声音竟有些颤抖起来。
女皇的眼中有一丝痛楚一闪而过,胸口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刺着,她不露痕迹得用右手按住。继而淡定道:“朕已经闻知了,也已经下令了,追封他为勤王……”
女皇的话还未尽,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陛下,贫僧等都已弃红尘万丈,这些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那声音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她胸口的痛越来越激烈,一颗心越跳越激烈,像是要蹦出来。她的额头不住得有冷汗冒出来。她抬头看去,她的小哥哥依旧端坐在十尺之外,白衣磊落,干净清澈。
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渐渐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最后一眼看进眼里的,是皇城内密密麻麻的细雨阴霾,还有那个不染铅华白衣胜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