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懒懒地漾在院子中,葡萄藤下已经挂下几串青色的葡萄。被阳光一照,像是上好的透绿翡翠隐在碧叶之间,娇艳欲滴。
苏昔怜身着一袭素白色梨花绣罗裙,腰间随意地系着烟青色丝绦。此时正躺在葡萄藤下的紫檀榻上看书,一只手慵懒支着脸颊,另一只手握着书卷。她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只是每日仍以药维持着。
自从那日深夜楚墨言摔门而去,已经整整半月已久。
院中偶有一阵凉风吹来,苏昔怜手中的书卷唰唰翻过几页。正好落在《游园惊梦》那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碧波流转,她仿佛看见绝代风华的杜丽娘甩着水袖,独自面对万紫千红,潸然落泪。
苏昔怜垂下手,将书搁在心口,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绯红。她想起那个深夜,她自黑暗中醒来,手指微微触动却不慎碰到一片温暖。她犹疑得望去,看见床前正趴着一个男子,墨发覆面,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温暖而小心。
思量间,他似是醒来,一抬头竟是孙轻渐那温润如玉的脸。她心头忽然有一阵春风拂过,她听到自己轻轻唤道:“锦夜,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这世上,除了孙轻渐,再没有一个人的手能够这样温暖而柔润,就像寒冬里的一汪温泉,有着汲取不尽的热量。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而已。
她又想起,楚墨言离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平淡却带着颇重的威胁之意——“孙轻渐若是救不回你,他就得死”。
他竟这样逼她。
她微微叹气,转过头却看到孙轻渐正站在不远处的竹影下。白衣玉带,容若冠玉,像是古书中不染尘世的仙人,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见她已经看到自己了,他笑着款款走近她。
“今天可觉得好些了?”惊梦搬了凳子来,他坐在她的榻前,执起她的手就要把脉。
她轻轻拂去他的手,闭眼道:“我今天很好,不用问脉了。”
他微微一笑,只侧首向惊梦道:“去屋子里拿条毯子来。”
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他们俩人。日光透过葡萄藤,斑驳支离地投到他们身上。她不再说话,只是微闭着眼假寐。
他从她手里抽出《牡丹亭》,摇头低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死者可以生,生可以死。”声音轻软,像是春水般缠绵旖旎。
她倏地睁开眼睛,笑着骂道:“谁叫你跑到这里来掉书袋的?”
他“咦”了一声,惊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才敢班门弄斧来着。”
她从他身上一把夺过书,撇嘴道:“你脑子里尽是些风花雪月,何须再来我这里弄斧?真是折煞我了。”
他道:“你又胡说不是?将我说的跟是个浪荡子似的。”
她掩口笑道:“谁老是摘了宋词写在薛涛笺上,再偷偷藏在医书中,还整日在那头假正经地捧着医书。你道没人知道么?”
他不屑地转头去看墙边的几盆栀子花,顺口道:“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宋词,我也只有跟着看了。”
这句话,他本是无意说出来,可是说完之后才发现当中有些暧昧。苏昔怜的笑意凝结在嘴边,一时也答不出话来。只微抬着头看他,他的侧脸依旧柔和而俊逸,不似楚墨言般犀利霸气。斜阳如水铺在他的脸上,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像是三月里刚刚冒出尖的嫩草。
“锦夜,”她斟酌着,缓缓开口道,“等过几天,我身子痊愈了,便去央皇上放你回去。”
他依旧侧着头,久久不曾发出声音。
“锦夜,”她才想说话,一口气没上来便掩着帕子咳嗽起来。
他这才转过头,眼里带着几分怒气,却是笑道:“你身子还没好,倒已经想着赶我走了。我当真那样讨人厌么?”说到最后,竟有些自嘲的意味了。
她的脸因咳嗽而变得通红,惊梦急忙端了凉茶过来,她喝了一口茶才慢慢平静下来,急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逼近她,一双眸子黯然无神。他在她的脸上逡巡了一阵,像是要找出什么一样。过了片刻,终于低头道:“昔怜,自小你就懂我。我虽为一医者,却是放浪形骸,浪荡不羁惯了,受不得半点束缚。可是……”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12年前,我这个人这颗心就已经被束得紧紧。”
“你此时说要放了我,叫我可以往哪里去?”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话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感伤与沮丧。
“锦夜,这后宮深似海,不适合你。”
他骤然抬头,剑眉紧皱:“就适合你么?要不是林……”他忽然顿住,又道,“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赶我走么?”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狐疑,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句话,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脱口而出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她似乎听到他说到“林”,林,林,他却没有说下去。
惊梦拿来毯子,孙轻渐站起身,动作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孙轻渐的脸就在她眼睛的上方,那样近,曾经他也总是替她添衣盖被,却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饶了什么,带着莫可名状的胆怯。
等到他重新坐下,她才说:“锦夜,我已不是那个苏府的大小姐了,不管适不适合,我已经被册封为才人,注定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清冽:“昔怜,随遇而安不是你的性子。更何况,他从来不是你的良人。既然如此,为何要委屈自己呢?”
她像是被什么人触动到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良人,她忽然想起那个灯火阑珊的深夜,她在慌乱中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抬眸间,他的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他唤她苏才人,温润如玉。她的神志是不清楚的,恍惚记得自己躺在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而紊乱。他呼出的气息就喷在她的头顶,她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可是他却始终不曾停下来。
她曾经一度以为只是一场春梦,可待她醒来,看到枕边的白玉扇坠,才发现,原来他真的来过。
她似乎随时都会出神,目光空洞无神,只直愣愣盯着一处看。直到孙轻渐唤她,她才清醒过来,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昔怜,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孙轻渐替她掖掖被角,神色紧张。
她慢慢从回忆里跳出来,看着眼前俊逸的脸,微微一笑。
“锦夜,”她笃定地说,“我要留在这里。”
孙轻渐低下头,声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半晌,终于复又抬起头,微笑道:“那我也留下。”
苏昔怜微蹙起眉,刚想开口说话,便被他打断。
他的目光如火般热烈,他咬紧了牙间,一字一句道:“我们,总要在一起的。”
我们,总要在一起的。
院子残余着些许夕阳的光芒,太阳已经整个沉了下去,天际只剩下几片海棠色的晚霞,如花团锦簇,又似血海汹涌。
她侧过头,望着不远处的竹林,有几缕残阳漏过竹叶间的空隙,一时间支离破碎。
孙轻渐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道,只是待她醒来的时候,《牡丹亭》就放在她的枕边,书中夹着一张红笺。她抽出来,看到上面只淡淡的写了一句话,字迹雄劲有力。
愿与你,日日赌书泼茶,琴瑟在御。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笺折了起来,随手塞进书里。
他的情意,昭然若揭,她也并非不知。她将生命中最美好最懵懂的年纪给了他,那样静好,安宁。她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温暖。可是,她却要不起。
他的爱,终究是太过沉重。
幸好,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教她为难。如此,她便能装作不知,一直这样安之如素。如此,甚好。
正想着,忽然闻到淡淡的龙涎香味,她惊诧地抬起头,看见楚墨言正坐在方才孙轻渐坐过的凳子上,安然若泰地望着她。她只顾着想事情,竟是一点都未发觉他。
她心有不安,担心他已经看到了她的笺子,便强颜笑道:“皇……皇上。”她倒并非怕他,只怕他看到笺子多生事端。
楚墨言见她笑,心里也愉悦几分,说道:“孙大夫果然妙手回春,朕看你的脸色好多了。”说着,又把亦笙叫过来,问,“才人今日进食了吗?”
亦笙见他神情和悦,也微笑道:“才人今日中午喝了一碗燕窝小米粥,就着小点心。午后喝了一点红枣羹。才人刚还在夸御膳房的师傅做的东西可口。”
楚墨言笑道:“都赏!小三子,你去御膳房传朕的令,叫那个宫人以后就专为苏才人做膳。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叫他做。”
苏昔怜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比上一次又清瘦了不少。想必是国事繁忙,她久在深宫也闻知,前朝政事汹涌不定。如今天下初定,而他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又不带情面,已经得罪不少旧臣老将。朝堂传闻,有不少残余孽党暗地里结党营私,欲图谋不轨。
这样忙,他还抽空出来看她。想到这里,她低眉谢道:“谢谢皇上,我并不挑食。”
楚墨言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高兴。从她进宫以来,在他面前一直都自称罪女,他虽封了她才人称号,可是她却从来都不承认。今日听到她自称“我”,心里就如吃了蜜一样。
他看见她枕边放着的《牡丹亭》,便随手拿在手里,眉开眼笑道:“原来,你还读《牡丹亭》?朕记得朕在寺中的时候,也是甚爱这本书,可当初只能偷偷窝在被子里看。”说着,他就要伸手去翻。
苏昔怜大惊,心里想着夹在书中的红笺,忙用手去夺,怎奈她躺在榻上,而他坐得又远,如何够得到。
若是,被他看到红笺,依他的个性,只怕会杀了孙轻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急中生计,突然大声叫道:“哎呦,哎呦……”
楚墨言果然丢下书,急忙走近她问:“怎么了?”
那书被楚墨言一丢,便落到了地上,连着红笺也掉了出来,明目张胆地掉在外面。她心里更是急,楚墨言一转过身就会看到。
楚墨言却浑然不知她的不安,只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朕马上叫人去请太医。”说着,就要转过头去。
苏昔怜一咬牙,伸手一把拉住他。楚墨言因不设防,一个踉跄,整个人就扑倒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如春风扑面,他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茉莉花香味和着淡淡的草药味。她的眼里,像是碧塘湖水,水光盈盈,清澈宁和。他竟觉得像是被下了盅,一时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苏昔怜也是一愣,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是僵硬在那里。
许久,楚墨言才回神过来,慢慢起身,讪讪笑道:“朕还是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眼看他就要回身过去,苏昔怜将眼睛一闭,一把拉住他,使劲往下坠。他压在她身上,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欲开口说话,苏昔怜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一拉,他的唇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樱唇上。
楚墨言倒惊了一下,楞了片刻,就闭了眼睛,又伸手紧紧抱住她。两只手在她背后不停游移。苏昔怜心里又急又慌,正巧惊梦出来给楚墨言倒茶,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免羞红了脸,正想转身回去。
苏昔怜急的张口要喊,却不想正好给了楚墨言长驱直入的机会。他的舌头轻易地撬开她的贝齿,霸道地索取她的芳香。
苏昔怜也顾不了这许多,她只朝惊梦努力地打眼色。惊梦到底跟在她身边已久,一下就明白过了,悄悄过去拾起红笺便往屋内走去。
苏昔怜终于松下一口气。
楚墨言的手已经伸至她的腰间,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却已经解开她的衣带,触碰到她的肌肤。他的手指如火般炙热,带着强烈的****,她挣扎着去推他,他却更兴奋。他一只手紧扣着她的脸,另一只手不停歇就要去解她的亵衣。
她呼吸急促,一边用力推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皇上,皇上……”楚墨言只低声“嗯”了一声,并不停下。
她心里又急,他的舌堵着她的嘴,她说不出话来,他的手还不安分地在她身上四处游走。苏昔怜一急,狠狠咬住他的舌。
他吃痛地抬起头,她的衣服已经被解开,那样敞开着,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系好,楚墨言见她发丝凌乱,脸色惨白,不由一笑。伸手去理抚摸她的头,她惊得跳起来,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惶恐地看着他。
楚墨言的笑容沉下来,不解地看着她。苏昔怜怕引起他的疑心,便又笑着扑进他的怀里,轻声道:“皇上,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是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楚墨言这才明白过来,低下头贴在她的耳边,笑道:“朕跟自己的妃子亲热,谁敢看?”说着又要去吻她。她笑嘻嘻地撇过头去,推搡着他,“皇上……我身子还没痊愈呢。”
楚墨言顿在那里,静默半晌,终于再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紧紧抱着她。苏昔怜趴在他的胸前,他身上有陌生的龙涎香的味道,跟林暮浅身上淡淡的香草味是不一样的,想到林暮浅,她的脸就遽然红了起来,一颗心跳得剧烈。
楚墨言轻轻执起她的手,又温柔得覆上自己的手掌,十指相扣。苏昔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有难掩的疲惫,但却是在笑,眉角眼梢都是连绵不断的笑意。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她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温柔得像是三月春光,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昔怜,朕必会好好待你。”
她的心凌乱如麻,她知道他误会了,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能退了。她闭上眼睛,又看见父亲立在面前,声控泪下,一个转眼,他就触柱而亡了。眼及之处,皆是一片猩红。那样触目惊醒的颜色,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而,让她家破人亡的,就是此刻抱着她的男子。
想到这里,她本已软化的心又如石头般僵硬。
就在这时,小三子忽然出现,站在一旁低声道:“皇上,奴才……奴才有事禀报。”
楚墨言略皱起眉,却仍不放开苏昔怜,只道:“有事就说。”
“皇上,西城侯前日深夜带着一大批军队执令出城。现在已经抵达沧溟码头了。”
楚墨言略一沉吟,道:“怎么到现在才来禀报?”
小三子上前一步道:“据当晚值夜守卫回报,西城侯说是奉了皇上之命领兵去泉江视察,所以并无回报。方才李大人派人送来十万加急文书,这才知道……”
楚墨言的目光如剑,咬牙切齿道:“他是想造反吗?”
只一会儿,他放开苏昔怜,语气温和道:“你好好养病,朕忙完了就来看你。”
说着,他又吩咐道惊梦等人道:“好生照顾苏才人,她想吃什么就叫人去做。”
苏昔怜只道:“皇上只管安心去吧。”
楚墨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往门口走去。快走出门口时,他又回头看她,眼中尽是恋恋不舍,苏昔怜不由笑道:“我会好好养病,皇上放心去吧。”
楚墨言也笑了,说:“你等朕回来。”
苏昔怜微微点点头,他这才急匆匆地出了门去。苏昔怜望着他的背影从她眼中消失,这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