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由于说的时间长了，嗓子更有些哑了，她停了停，换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一个早上我去水坝那儿饮牛，发现远处的水面飘着个什么，仔细看了看，那是个人，而且就是拾富，他天天穿的那件灰棉袄是我最熟悉的，他是个热心的孩子，冬天路滑的时候，他就会帮我挑水的，一直都是穿着这件棉衣的，等我看清楚之后，我的心跳的厉害，我大声喊人，村里的人来了后，就把他捞上来了，已经胀的圆鼓鼓的了，就埋在了对面山上的路畔上，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山，成雨菲的眼睛是近视的，她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块荒地，荒芜的厉害，别的也就看不清了。
自从拾富走了之后，老张头就几乎不与人说话了，地里忙闲了，就挑个粪蒌子，四处转游，一岁的满仓是村里人轮流照看大的，唉，那孩子小时候长得可招人喜爱了，可不知现在怎么成那个样子了！
“那现在还是大家照看吗？”
“现在不了，每家会把东西送给老张头，那孩子已经能自己做饭了！”，成雨菲只感到胸口闷得难受，鼻子酸酸的，差点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这才明白，刚才的那一幕，也许是自己的话伤到老人最痛的地方，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在风烛残年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像是风地里的蜡烛，经不起一点的风力。
告别了老奶奶，成雨菲思绪紊乱，老人的话，老人的神情，以及老张头一家的悲剧性故事，都让她对于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她看到了，人在接近生命尽头的一幕，不管年轻的时候，多么英耀，或是多么凄楚，临老，都会是一样的残弱，一样的衰弱。
回来的路上，成雨菲就清楚的知道，自己救不了张满苍，谁也帮不了他，这可能就是他的命。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把一切推给了命运。
只是那包衣服，怎么也给不了张满苍，对于这个孩子，她不仅是同情，更多的是可怜，或是人性最深处的怜悯。
成雨菲把那包衣服收拾好，用一块花布盖了起来，尽管这样，每天起床的时候就能看到它，让她自己的心始终轻松不起来，这好像就是个信号弹，时刻提醒着成雨菲，她的无能。成雨菲也默认了这件事，自己的无能为力。很快一周过去了，渐渐临近期末考试了，课程也紧张起来，成雨菲也淡忘了这件事。
一节写字课后，有低年级的同学告诉她，有个女的找她。成雨菲一头雾水，跟着小同学出来，就看到了那个洋女人，这一次，她们离得很近，看到满脸厚厚的脂粉，成雨菲一阵厌恶，缘于对这个女人底细的了解，成雨菲几乎不愿用正眼去看她，一个光鲜的外表里面隐藏的又是一颗怎样的心，对于良心，不知感恩，对于丈夫，不守妇道，对于子女，毫无母性的一个女人，无论她的外表是多么的美艳动人，她仅仅只是一人没有内容的躯壳而已。
“老师，我……”，看到成雨菲这个女人立刻堆出笑容，但说话时却像嘴里含了核桃，吞吞吐吐，说到一半就停下了，似乎有些难言。
成雨菲看到周围一下子围上来的学生，也觉得说话有些不方便，便冷冷的说了一句，“去我屋吧！”便转身前面走了，那洋女人，扭着细腰，伴着有节奏的高跟鞋的响声，也跟了过来。
洋女人打量着成雨菲的屋子，不自然的搓着双手，然后把两只光滑的纤手伸向火炉，讨好的夸赞着房子收拾的整洁，当视线扫瞄到那包衣服后，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一下，盯着衣服发呆，眼神显得哀伤而又黯然，成雨菲看到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是黔驴技穷了呀！那孩子个性太强了，现在连我都敌对着！唉——”，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谁知那洋女人，眼泪就哗哗的往下流，整个身体不停的抽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了起来，成雨菲再也看到她的骄傲与高贵，在她眼前的仅仅是一个伤心无助的女人。
原来，玉粉跟了那个包工头后，那个离过婚的男人，对眼前这个娇美的小媳妇还是百般宠爱的，从未见过大世面的玉粉，被城市的灯红酒绿弄得晕晕乎乎，膨胀的yu望与贪婪，让她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这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生活，什么男人，什么孩子，什么土炕都统统的滚蛋，她再也不用挑着个粪担子，再也不用穿着裤裆掉在腿弯的裤子，出门有车接送，进门便有梳妆台，玉粉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漂亮的脸蛋和全身的衣服衬出的S型曲线，陶醉的闭上了眼，她简直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下凡，对于这种富足的生活，她完全满足于其中，甚至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可能人总是不会满足于当前的状态，一段时间后，玉粉也有些厌倦这样过于安逸的生活了，她开始想满仓，想那个憨憨的拾富，可是，有些事，一旦成了事实，就不会再有回头的路了，况且，她再也没脸面对那家人了。这样，日子就一天天的悄悄过去，玉粉的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这个急了那个男人，才领玉粉检查了一下，检查的结果让这老夫少妻一时半晌缓不气来，玉粉因为流产失去了生育能力，玉粉这才回忆起了那次流产的事件，满仓生下没几个月后，她又怀孕了。家里因为多了个满仓，开销又多了，为了多补贴一些家用，拾富就多买了头小猪崽，可家里那有那么多的食喂，一天到晚，两头猪饿得哼哼叫个不停，玉粉就拿个镰刀上山割草吃，不小心脚下一滑，滚下了山坡，就流产了，当时，一时因为家里没钱，二是也没当什么大事，掉了几天消炎药水就好了。可是，如今，没想到，唉，回忆了过去的一切后，玉粉的情绪特别的低落，她觉得以前真的是白活了，可是，以前真实的生活，让她不安起来，她的内心才有了对于拾富和满苍的愧疚，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她的内心就开始反复的挣扎，时刻就像一只虫子在吞噬她的灵魂，让她吃不香睡不好。
玉粉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揉眼睛，这样一来，画了的妆，就被揉成了花的，看起来很滑稽，可此时的她根本顾不了这些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的往下流，成雨菲也被她这样一通哭的心里难受，她开始同情起这个原本在她看来是恶毒的女人来。
后来，玉粉实在忍不住偷偷回来过一次，当她得知拾富被淹死了之后，她就好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似的，她悔恨极了，强烈的罪恶感使她几近崩溃，她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那个老男人的身边，深深的负疚感让玉粉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再也不能安然的过日子了，晚上总会被噩梦惊醒，讲到这儿的时候，玉粉用一种呆滞的眼神看着成雨菲，她的眼神空洞的看不到一点真实东西，她喃喃的说：“你不会明白的，成老师，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你就会知道！”，成雨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示认可，不过年轻的成雨菲是怎么也无法理解那个玉粉的心情的。
突然，玉粉激动的拉住成雨菲的手，眼中满含哀求与期待的对成雨菲说：“成老师，你帮帮我，真的，求你帮帮我？”
“帮你？我又能帮你什么呢？”成雨菲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现在，只有你还能听我说这些话，这次来，我是想把满仓带走的！他爷爷老了，根本照看不了他的，再说，他恨他，根本不拿他当孙子的……”玉粉用一口气说完了她想说的一切，做为张满仓的班主任，成雨菲确实希望，张满仓能有一个好的环境，可是，这一切，她又能做什么呢？一想到上次去满仓家的情形，她就有些后怕。
玉粉看到成雨菲在犹豫，扑通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头发散乱的罩在了脸上，这样的一副歇底斯底里，让成雨菲震惊了，她慌乱的想拉起这个洋女人，可玉粉硬是不起来，除非她答应帮她。成雨菲看到了一张美丽凄楚的脸，这张挂满泪珠的脸，更让人可怜。同时，成雨菲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力量，那是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所特有的——母性的力量。
成雨菲决定再次去一趟张家，由于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做了周密的计划，她听说那个老张头就好一口——烟，于是在校门外的铺子里买了包卷烟，想想这次总不至于被赶吧，有了这包烟做后盾，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一次一路走的特别快，毕竟是熟悉了的，走到庄口的时候，又看到上次那个老奶奶了，一头白发，兜着双手，倚在一棵老榆树下面，颤微微的身子，让人很担心她此时的稳定性，那又小脚能否支持上面的躯体？不过，想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了，她这不已经走了一辈子了。老远看到成雨菲之后就笑了起来，整个嘴就凹了进去，脸上绉起的纹路给人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成雨菲这才觉得只有经历苍桑的老人，所拥有的笑容才会是慈祥的。成雨菲其实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她一定得请这位资深的老人出面这件事，老人听完之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成雨菲用手掺着老人，一道来到了张满仓的家门口。还是那扇门，不过，这次门被虚掩着，他们便推开进去，直到走到当院，还是听不到屋内一点动静。
“爷爷——”成雨菲放开嗓子叫着，还是没人理采，成雨菲松开了扶着老奶奶的手，径直来到上次来过的屋子，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同样是灰暗的屋子，炕上蜷缩成一团的老人只有头露在被子外面，成雨菲在地下站了一会，老人还没发现，只能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声，成雨菲不想惊醒老人，就站在那儿愣着，老奶奶扶着门框迈了进来，她用那双瘦骨嶙峋手轻轻的拍着老张头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的唤着：“老家伙，醒来啊？你看谁来了？”，张爷爷慢慢睁开眼睛，矇眬中看到了成雨菲和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他呻吟着翻起身来，靠着墙，喘着粗气，盯着成雨菲的眼睛很仔细，似乎在拼命追忆，在哪见过呢，嘴里还念叨着：“呀？怎么这么面熟呢？”，那个老婆婆就哈哈的笑起来，“唉，你这个死老头子，怎么还不死啊，什么都记不住，这娃是满仓的班主任！上次，是你把人家赶的吧！你呀你呀！真是老糊涂了！”，老人这才恍然大悟，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不自然了，用手翻寻着靠墙的一堆脏衣服，似乎是在找什么，成雨菲连忙把那包卷烟递给他，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可爱很欢喜的样子，这样的表情应该只有孩子在得到一包糖之后才会有的神情，此时，却真实的出现在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身上，这使成雨菲感动有些不理解。
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尽情的吸着烟，每一口都显出特别的贪婪。不用成雨菲开口，老奶奶已把整个事情讲给了老张头，他们是同龄人，有着能够互相理解的默契，老张头一句话不说，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并咳嗽着，一时缓不过来，脸被憋得通红，“啪——”一口痰吐在了地上，接下来便是一阵难熬的寂静，空气沉默的都要凝固了，成雨菲和老奶奶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是好。老人在抽完最后一根烟后，转过了身，侧身躺下。
“带走吧！走吧！都走吧！”，个了，她这不已经走了一辈子了。老远看到成雨菲之后就笑了起来，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抽咽的哀伤，成雨菲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涩涩的难受，她从大门里要出去的时候，听到屋子里又传来的声音：“后天，让他妈妈来领吧！”。
成雨菲把这个消息告诉玉粉之后，玉粉就激动的哭了，可是成雨菲没有丝毫的快感，她更不知道自己在整件事当中是起来什么样的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成全一对分离的母子团聚，还是在无情的伤害一位孤独的老人……
当天下午，成雨菲又和张满仓进行了一次谈话，这一次，她一定得让张满苍认了她的妈妈。
“满仓，你恨你妈妈吗？”成雨菲试探地问。
孩子没说话，只是把头扭向一边，“我没有妈妈！”语气充满怨恨，然后就流泪了。“不，你有，你有一位比班上所有的孩子都漂亮的妈妈，你看看这张相片！”，成雨菲说着把一张黑白相片递给了张满苍，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暗淡了下去，接过相片的手，有些哆嗦，其实成雨菲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些违心的，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不理解，她也不过是同情玉粉流泪时可怜的样子，一滴泪珠滚落到相片中玉粉的微笑上，从上面顺着满仓露在外面的JJ上滑了下去，有些害羞的满苍用手按住这裸露的地方。
“你妈妈只是迫不得已离开了你一段时间，现在她要把你带到她身边去！”，张满苍惊愕的张大了嘴，似乎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而成雨菲则是把这其中的秘密说的尽量真实一些，尽量给玉粉一些空间，她想，以后等合适的时候，让玉粉自己给孩子一个交待。
沉默了许久之后，张满苍抽咽着，身子一上一下，眼泪就刷刷的往下滑，嘴一张一合的，满是污垢的袖子被弄湿了一大片，成雨菲取过那包衣服，弹了弹上面的灰尘，给了张满仓，那孩子再也没有拒绝，而是温驯的接了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转身向门外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成雨菲说了一句话：“其实，我很想有个妈妈的！”，孩子终归是孩子啊，就如同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这种血统的关联，血统的事实是任何东西都隔阂不了的。
玉粉带满仓走的那天，成雨菲本来不打算去的，毕竟那是他们的家务事，自己这个局外人没有必要掺和，却硬是执拗不过玉粉的肯求，也就来了，她来的时候，张满仓已经被穿上了新衣服，看起来和以前判若两人，看来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这话一点不假。老张头盘着腿坐在炕上，玉粉垮在炕边上，只有满仓站着，用手挠着前面有些发卷的黄头发，脚不自在的蹭着地上一个小石子，没有一个人说话。成雨菲进来后，打破了这种停滞的沉默，老张头铁青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些，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对于老人这样的举动，成雨有一种受宠的感觉，夹在这样一种场景中，她是左右为难，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也就无语。
门外玉粉的老男人开着车在等，不时的按响了车的喇叭催促着。玉粉不敢用正眼看老人，眼睛躲闪着，突然扑通跪倒在地上，爬下瞌了个头，老人沉默的转过了身，玉粉随即又拉着呆愣着的满苍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爸，我这辈子，对不起您，下辈子！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呀，爸——”，尽管玉粉是一眼泪汪汪的，可成雨菲怎么看怎么好像是电视剧的镜头，来生，一个多么虚无，多么渺茫的的安慰啊！
玉粉他们坐到车里的时候，又响了几声喇叭后，小车就呼哧呼哧的在颠簸的山路上渐渐远去了，老人踉踉跄跄的跑出来之后，只看到了被扬起的漫天灰尘和从模糊的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张望的满仓，他挥着手，使劲的挥着手，给成雨菲，也给这个从来对他冷言冷语，却让他叫了十年的爷爷。老人失声痛苦，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溢出，那种绝望的号啕大哭，就像一个找不到母亲的孩子，肆无忌惮的任泪水横流，成雨菲忍不住眼泪刷刷的往下流，她把老人掺进了屋，扶他躺下，悄悄地把五十块钱压到了老人的枕头下面，然后轻轻的闭上了门，出了张家。
也许张满仓以后的生活，会和现在截然不同，也许他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从此，他便要重新生活了，成雨菲默默的为他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