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在村里打手机不方便。
这种不方便是由土城的特殊地理位置造成的。
土城离阳屯镇二十余里,阳屯街上的通信基站所发射的信号,来到土城村非常微弱,时有时无。土城往北七八里外就是外省的地界了,反是外省的信号在村里很强,因此在土城打手机经常会抢到外省的信号,而变成了省际漫游,钟锐的手机费实在吃不消,因此常常关机,镇上有事就打到田支书家,再转告钟锐。
钟锐刚来村里时,多次打给孟欣然,打不通,知道她忙,后来几乎不打了。
这天,孟欣然临时有事,打钟锐的手机,打了两天没打通,引起了她的疑心,决定突袭土城村,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凑个星期天,她离开梅李镇,搭上大巴来到阳屯,又谈妥十五元租了一辆小面包去了土城,在村西周仙枝的店门口下了车。她走进店铺,向周仙枝打听钟锐的住处。此时大约是下午的三点钟。
周仙枝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打听钟锐,立刻猜到是钟锐的女朋友,笑嘻嘻说:“村里房屋乱,说也说不清,你稍坐一会,等我炉子上的水马上烧开,我带你去村里找。”端出一把椅子让孟欣然坐下。孟欣然客气地向她道谢。
这时田来宝来店里买香烟。
周仙枝抓田来宝的差:“正好,你给这位姑娘带个路吧,找钟主任的。我这手上还有事。”
田来宝边拆烟盒,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孟欣然,嘴里答应着:“好啊好啊。”
孟欣然别了周仙枝,随田来宝朝村里走。
田来宝叼着烟,仍是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着孟欣然,盯得孟欣然怪不好意思的,就问他:“你和钟锐挺熟的吧?”
田来宝忙取下嘴上的烟,说:“嗯,熟,熟。”
孟欣然又问:“他平时忙不忙呀?”
田来宝说:“也忙,也不忙。村里人都叫他‘无事忙’。一天到晚不安生,没头苍蝇似的瞎撞。”
孟欣然皱起了眉头:“他都‘瞎撞’些什么呀?”
田来宝说:“咱这村里大事小事,油里盐里都少不了他,没有他不问的。村里人都说,他不是来当村主任的,他是来当总理的。”
孟欣然快要哭出来了,勉强忍住,接着问:“他也许工作方法不对头。现在撇开工作不谈,只谈人品,你觉得他人品怎么样?”
田来宝说:“不怎么样。”
孟欣然停住步子,郑重地问他:“他有哪些问题呢?”
田来宝说:“他成天跟村里没出嫁的大姑娘搅活在一起,三岁娃娃都知道这事。”
孟欣然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疼得她有点喘不上气来,闭住眼睛稳了一会。
田来宝一脸诚恳的表情说:“我看你这么漂亮,这么单纯,不忍心骗你,才跟你说实话,你不要介意啊?也不要跟钟主任说。”
孟欣然稳了一会,说:“我不提你,你只管放心。”
孟欣然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愣,在犹豫自己还要不要去看钟锐。想了一会,还是继续跟着田来宝往前走。她觉得,不能过分相信耳朵,要相信眼睛。她想亲自看一看。
孟欣然又开口问道:“你刚才说钟锐爱和大姑娘在一块,都是谁呀?能举个例子吗?”
田来宝脱口而出:“吕明玉。他没事就跟吕明玉挤一块儿,两人别提多亲热了,钟主任经常自己不做饭,到吕明玉家去吃,跟吕明玉肩并肩地坐一个桌上吃饭,和小两口儿一个样儿。钟主任住的屋子,跟吕明玉的屋子紧挨着,两人经常你来我往的,半夜也不熄灯,谁知道都搞些什么鬼。我昨天还亲眼看到,吕明玉将她的照片交给钟主任。钟主任的笔记本电脑也经常让吕明玉拿去用,两人的东西不分彼此,和一家人似的……。”
孟欣然不由流下泪来了,说:“求求你了大哥,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田来宝意犹未尽:“嗐!还有好多事,我就不说了,免得你伤心。”
孟欣然的泪流得更凶了。不住拿面巾擦拭。脸上的妆都擦坏了。
两人来到钟锐的屋前。门上吊着锁。
田来宝抬手指着西边这户人家,说:“看,这就是吕明玉家。钟主任八成在她那里,我替你瞅瞅去。”
田来宝蹑手蹑脚走到吕明玉家的东墙根那儿,在距离堂屋最近的地方,支楞起耳朵用心听了听,带着满脸的喜色,返回孟欣然身旁:“我猜得没错儿,这会儿钟主任正跟吕明玉屋里说话呢。你自己进去找吧,我走了。”
田来宝快步闪入一条胡同,消失了。
孟欣然也好奇地凑到田来宝刚才站立的墙根处,凝视谛听,果然捕捉到了自己熟悉的声音,和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一切似乎确凿无疑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事实,将一切都搞明白了。怪不得不接电话呢。
她现在反而没有眼泪了,轻松下来了。这样的男人不再值得她流眼泪。
她离开墙根,再无半分的迟疑,沿来时的路往村外走去。她含着满腔的悲愤,毅然决然地将那个男人从心里赶了出去,不再有他的位置了,也不需再看到他了。
她很快走到村西的公路上。
她站在离周仙枝的小店不远的路旁,伸手朝过路的司机摇着,要求搭个便车。
周仙枝出来店门,泼茶杯里的残水,一眼瞥见孟欣然,心里不由奇怪,这女孩这么快就回去了?身边也不见钟锐送一下?她注意到了孟欣然被泪痕弄花了的脸,以及脸上的懊恼之色,明白到两人一定闹别扭了。她叫了一声:“哎,姑娘!”但孟欣然没听到,正抬脚往一辆过路货车的驾驶室里钻。货车没有熄火,一加油门跑远了。
深冬的白昼极短,这时薄薄的暮色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晚饭后村里又断了电,钟锐来周仙枝店里买蜡烛。周仙枝好奇地问他:“你女朋友刚来,怎么就吵翻了?”
钟锐陡地一惊,向周仙枝打听所有了解到的情况。
女友为何不见而别?他一头雾水。
他怀疑不是女友,而是另外的什么人。但听周仙枝对那女子的详细描述,又分明是孟欣然无疑。他当即用周仙枝店里的公话拨打孟欣然的手机,以求证实。接通后,孟欣然一听是他,立刻挂掉了。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一定是发生某种不可知的误会了。从时间上分析,孟欣然应该滞留在阳屯街上的招待所,因为这个时间段不可能有客车了。
钟锐让程小石开车载他去阳屯街。
阳屯街道很小,招待所或旅店就那么几家,钟锐很快从吧台查到了孟欣然的信息。
他敲开了孟欣然的房门。
孟欣然犹自怒气不息,满脸都是那种无比厌恶的表情,对他理也不理。
钟锐伸手想抱她一下:“发生了什么?”
孟欣然冷冰冰地用力推开他,眼睛瞧着别的方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何必问我。”
钟锐委屈死了:“我真的不清楚。有话明说吧。”
孟欣然转过身,直视着他:“别演戏了,你已经跟别的女孩子好上了,再来缠我干什么?”她面前的钟锐又黑又瘦,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衣服也压得皱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汗酸味,跟一个真正的农民已经没啥区别了,她觉得对面的这个男人很丑,很陌生。
钟锐对她的话大出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瞎说什么?”
孟欣然冷笑:“你心虚了?”
“我没有心虚,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跟别的女孩子搞恋爱。”
“你非要逼我说出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你说呀。”
“吕明玉!”
“你是不是下午去找我,看到我在吕明玉家里了?是的,我们确实在一起商量事情,她爷爷和哥哥也在旁边,我们在谈工作,在谈村里办幼儿园的事。”
“你还有她的照片?”
“奇怪!你连这也知道?不错。是她给我的,用来办幼儿园提供申请资料用的,是两张二寸照。”
“你狡辩!”
“你怎样才信呢?”
“我不可能再信你了!”
“咱俩从初中相识,现在都十几年了,你应该清楚我一贯的为人。”
“我只清楚你的过去。”
“相信我,我不会变的!过去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将来也依然如此。”
“一切都在变。你没法保证你还是昨天的你。”
“我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是所有当中变化最快的。”
“我知道我暂时没法说服你,你需要冷静。”
“我已经足够冷静。请你离开吧,我累了,要休息了。”她向钟锐下了逐客令。
钟锐知道她的性子极为倔强,辩解只会更加激怒她,就不再分辨,让时间慢慢开导她。
他退出房间,房门立刻在身后“嘭”地一声撞上了,声音是那么地决绝。
这一声让钟锐非常难过。
从旅店里出来,钟锐看到程小石在外面等他。程小石站的地方刚好离孟欣然的房间很近,他担心程小石听到他和孟欣然的对话,害怕伤及另一个好姑娘。
钟锐恳求程小石:“好兄弟,今晚的事对谁也不要提。”
程小石绷紧憨厚的嘴唇拍他一下肩,表示一切理解。
两人钻进驾驶室。
程小石发动起车子。两根雪亮的光柱往前平伸着,刺破沉沉暗夜,在公路上疾速往前移动着。
回到村里,钟锐以为自己今夜会失眠。可惜没有。一挨枕头很快睡着了。
年轻的心没有时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