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是十月初离开土城的。
杨天方则是十一月底回到土城的。
那天下午,从南边的公路上驶过来一辆长途客车,在村西的路口那儿停了一下,车门打开,敏捷地跳下来一位年轻人,掀开底层的行李仓取出两口大皮箱,复又关上行李仓,大客车威严地鸣着笛又继续往北赶路了。
几步之外的公路旁,就是李和尚的修车摊儿,李和尚正在给一辆自行车补车胎,他朝那个年轻人瞅了几眼,突然疑疑惑惑地叫起来:“喔,是天方吗?”
“是我,二叔。”年轻人离开他的皮箱,走到李和尚跟前敬了一根烟,向他问了好。
李和尚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笑道:“两年不见,你小子又蹿高了不少,快认不出你来了。”
在修车摊北边紧挨着的,是周仙枝的杂货店,周仙枝听到门外李和尚跟人寒暄,出门来瞧热闹,待看清那年轻人是杨天方,顿时吓得变了脸色,急忙跑回店里,哐啷一声关上了铁门。
杨天方毫不在意,告别李和尚,拉着两口皮箱朝村里走。
两年前,杨天方出门当兵,是怀着满腔仇恨走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挣个党员回来,将支书从田国栋手里夺回来。
土城村第一任支书是吕端午,此人虽然心肠不坏,是个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却懦弱无能,全无用处。第二任支书,就是杨天方的父亲杨云高。杨云高是有名的火爆性子,人送绰号“杨大叫驴”,村民们对他又敬又怕。杨云高在位十余年,不想被田国栋拉下马。
杨云高入狱那年,杨天方正在栖山县中学读高二,妹妹杨天娇在浒州读卫校。
当年的他走在校园里,经常有同学在背后指指戳戳:“瞧,那位就是强奸犯的儿子!”这名声实在让人受不了。
他觉得父亲肮脏,使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甚至认为,哪怕父亲做个贪污犯呢,也比这个名声好听一点。
他在学校里变得厌食,失眠,多疑,脾气坏透了,哪个敢对他指指点点,他冲上去就打。
不久他被学校开除了。
母亲要带他去泗阳探监。他说什么不肯去。他恨那个让他丢尽了脸面的父亲。
母亲在他面前哭得透不过气来,说:“连你也这么看待你爹吗?孩子你错了啊!你爹当了这么多年支书,没占过村里一分钱便宜,不信你看看咱家里,哪一件东西是公家的?你爹虽然爱使性子,可他耿直得很,不藏奸不耍滑,从没使过歪点子,合村人哪个不敬他?如今你爹挡了人家的财路,才被人家挖个坑推进去的呀!”
杨天方对父亲了解得并不多,因为父亲脾气坏,两人几乎没有交流,隔膜得很。这时听到母亲的话大吃一惊。父亲是被陷害的?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相信的人,因此,对母亲的话他也坚信不疑。
于是他问母亲到底是谁构陷了父亲?但是母亲不告诉他。
母亲清楚他的脾性,害怕他做出莽撞的事情来。
他听从了母亲的央求,与母亲一块到泗阳看望父亲。
在接见室里,他和父亲隔着一道玻璃坐着,利用话筒进行交谈。其实也没交谈什么。因为不管杨天方问什么,父亲总是一言不发。
父亲耷拉着新剃的光头,紧咬嘴唇,一个字也不往外冒,表情木木的,从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容。
杨天方差点急死,最终火起来了,激动得离开椅子,朝父亲大吼:“你咋变成死狗一样啦!倒是死活说一句呀!是真的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了,还是让人冤枉了?”
父亲一贯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人,从不像眼下这么温温吞吞的,像个没用的娘们似的。
在儿子的追问下,父亲终于抬起脑袋,眼神躲躲闪闪,嘴里含浑不清地说:“也冤枉,也不冤枉。”
这时半个小时过去了,亲属会面的时间结束了,父亲放下话筒,离开椅子,被一名狱警押走了。
杨天方望着父亲伛偻的背影从门后消失了,他心里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在和母亲返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琢磨父亲的那句话,“也冤枉,也不冤枉”,到底什么意思呢。他一直没想明白。
他知道从母亲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也没问母亲,而是回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剥羊的尖刀,大踏步向周仙枝家奔去,他要问一下那个女人,父亲到底有没有强奸她!
杨天方手里抓着一把刀子,满脸铁青,怒冲冲地穿行在村巷里,路上碰见人也不打招呼,“咚咚”地踏着很响的脚步,朝周仙枝家奔去。
那时周仙枝还没在村西的公路旁开小店,而是带着四岁的女儿月月,住在村子最西北角的一户破败的院落里。
那时周仙枝的男人已死了三四年了,他是冬季出伕到浒州挖河时,被挣断钢丝绳的泥车子滚落下来砸死的,死后半年才有了女儿月月。
杨天方凶神恶煞般走着。路上有个妇人瞅瞅他手里的刀子,又瞅瞅他的脸色,已猜出端倪。偏她跟周仙枝平日要好,急忙回身嘱咐小儿子骑车从另一条胡同穿过去,给周仙枝报信。周仙枝得信后门也顾不上锁,抱起女儿月月急忙从家里逃出来。
如果当时是夏天就好了,她家屋子后面就是庄稼地,往里面一钻就像一滴水藏进了大海,任谁也找不见。可眼下是寒冬,田野里光秃秃的,没遮没挡,无处可藏。
她没头没脑地一头扎进邻居刘感谢家里,刘感谢两口子都是胆小鬼,害怕引祸上门,忙一起往外推她。
她被推出来后,就在胡同里瞎跑,她吓坏了,脑子里乱得没法思考了。
女儿月月在她背上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惊动了杨天方。
杨天方从另一条胡同口扫见她娘儿俩,撒腿追过来。
周仙枝没命地狂奔,三转两转,鬼使神差,竟跑进了田国栋家的院子。
彼时田国栋刚刚由副支书扶正。
杨天方脚跟脚地追了进去。
当时田国栋的大儿子田来元还在家里。
田国栋和两个儿子来元、来宝一齐动手,将杨天方打翻在地,一根细麻绳捆了起来。
直到此刻,杨天方被捆起双手的时候,才猛然醍醐灌顶醒悟到给父亲下黑手的是谁。
杨天方被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
田来元和田来宝都受了伤,田来元眼睛青了一块,田来宝的鼻子呼呼地淌血,两人累得坐在地上,田国栋的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小儿子团了一疙瘩棉絮堵上出血的鼻孔。这个善良的女人除了哭,再不会别的了。
杨天方倒没看出哪里流血,但是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的前襟被撕掉了一块。
面如土色的周仙枝抱着女儿趁机溜出门去,回家收拾了一下,躲到娘家去了。
村子里老老少少涌来许多人,到田支书家看热闹。
田支书口里悠闲地衔着烟,烟在嘴唇上动来动去,一点也不影响他说话。
他手里晃着那把缴来的刀子,也就是那个锈铁片,对杨天方说:“你知道这叫啥吗?在法律上来讲,这叫作案凶器,我可以告你一个入室行凶罪,现在只要拨一个110,马上就可以把你抓走,判你个十年不成问题!”
杨天方一直恶狠狠地瞪着田国栋,眼神像狼崽子一样凶残,让人不由从心里发寒,看一眼永远忘不掉。
田国栋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时杨天方的母亲赶到,扑到儿子身上用巴掌拍打了他几下,骂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东西,我刚在村头上歇歇脚的工夫,你就惹下这么大的祸来,真是白念了十年的书!”
她数落完儿子,然后一转身,扑通给田支书跪倒,眼泪鼻涕齐流,恳求田支书开恩,不要和这小混蛋一般见识,高抬贵手放过这个不懂事的毛娃子。
她哭道:“他叔,你可千万不能往政府里送呀,杨家就这一点命根了,要有个好歹,我的命也没了呀!”
田国栋忙双手搀起杨天方的母亲:“哎呀嫂子,你这是怎么说的,杨云高大哥是我一个头磕在地下的拜把兄弟,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咋会那么做呢。刚才我吓唬他的。不然早打110了,还用等到这会儿?”
说完亲自上前给杨天方松绑,还亲切地问他:“胳膊麻没?看你小子还犯傻不!”
杨天方仍旧没理他,抖开绳子,田国栋吓得忙一步退出好远,围观的众人也呼啦一下往后散去。
杨天方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轻蔑地看了田国栋一眼,揉了揉被捆疼了的手脖子,然后两手扶着母亲的胳膊出门,默默朝自己家走去了。
回到家,母亲正要骂他,他忙说:“娘,啥也别说了,我知道咋做了,我再也不让你伤心了。”从此再不提给父亲报仇的一个字。
母亲多病,父亲入狱使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杨天方决定独自撑起这个家来。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还一直瞒着妹妹杨天娇,杨天方和母亲商量后,决定继续瞒下去,待她念完卫校再说。
家里坐吃山空,杨天方决定出去打工。他不放心母亲的身体,不敢走得太远,就在栖山县城里找了一家建筑工地做小工,每月发了工钱给妹妹寄生活费,剩下的交给母亲开销。
母亲要吃药,每月要花很多钱。杨天方很少花钱,工地上管吃管住,他没有更多的需要。
杨天方有时也去泗阳劳改农场看望父亲,给父亲捎点吃食和零钱。父亲收下吃食,零钱不愿要,嘱儿子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父亲蹲监的事,虽然一直瞒着杨天娇,可是放假回家,她还是从邻居不小心的言谈中发觉了真相。
杨天娇回家向母亲求证。母亲只好道明实情。李天娇听完,再没说什么,只是爱说爱笑的天性从此变了,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她懂得哥哥的苦心,决定好好把卫校念完。
一年多后母亲心脏病复发,没救过来。杨天方披麻戴孝,将母亲送到林上,入土为安。
三年后妹妹杨天娇毕业,进入市里一家医院实习,不再接受哥哥的接济。
这时杨天方已经二十岁了,没了后顾之忧,决定去当兵。
今天,杨天方回来土城村,刚踏进小巷,那么巧,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田国栋。
杨天方两年前当兵,田国栋是助了一臂之力的,他不想让这小子留在村里,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杨天方猜透他的心思,偏要回来。
田国栋骑着车子,刚从一个巷口踅出来,迎头碰见杨天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表情僵在脸上。
杨天方迎上前去,绽放出满脸灿烂的笑,毕恭毕敬地招呼了一声:“田叔,出门呀?”
田国栋大吃一惊,他以为这小子会一辈子不搭理他呢。忙从车子上跳下来:“哦,天方呀,这么快复员啦?”
杨天方腼腆地笑着,笑得憨厚极了,好像所有往事都不存在似的,慌忙放下皮箱,腾出手来往口袋里摸烟盒,敬老田一根:“可不是吗,还得回来听田叔的吆喝。”
田国栋接过烟,杨天方打着火机,两手捂着凑过去,殷勤地帮他点上火。
杨天方也给自己点上一根,仍笑眯眯的:“田叔身体还不错吧?”
老田说:“马马虎虎吧。我到西头找李和尚办点事,回头再聊。”说完点下头,匆匆跨上车子走了。
老田边蹬车子边懊悔地想,差点让这小子乱了阵脚。
他本来有事去找周仙枝的,却不敢提周仙枝,顺嘴说成李和尚。
杨天方拉起两口皮箱,继续朝前走,碰到的第二个人是吕明玉。
吕明玉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正从黄万福家的院门里走出来。襁褓中的婴儿在细声细气地啼哭。
吕明玉惊喜交加,将婴儿交给身后的红菱嫂子,奔过来要帮杨天方拉箱子。
杨天方却躲开她的手,很冷漠地抬起嘴角淡淡一笑,没有更多的表示。
吕明玉非常震惊,发现她的天方哥太不可思议了。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杨天方疾步从她身边走开,她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心像被掏空一般,木呆呆地愣在那儿,连嫂子唤她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