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高远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快速地移动着,像一群肥嘟嘟的绵羊在天空中奔跑。
地下也有四五只绵羊在奔跑。那是吕端午老汉家的小羊,它们欢快地“咩咩”叫着,互相追逐着从村里跑出来,停在一道沟渠旁边安静地啃草。吕端午踏着缓慢的步子,从后面跟上来,坐在不远的树荫下看着它们,嘴里噙一根自己卷的喇叭筒。他总嫌外面卖的卷烟劲道不够,要从街上买来成把儿的烤烟叶,在太阳晴好的日子里,挂在屋山上晾干晒透,然后细细搓碎,挑出梗棒,加几滴香油搅拌调制,装入防潮的塑料袋里,每日早起,往烟荷包里装满一袋,这一天就可以满意地打发了。这种自制烟,可以卷喇叭筒,也可以装老式的烟袋锅,吸起来滋味醇厚,给个神仙都不换。他的哮喘病一直犯得很厉害,可烟荷包一天也丢不下,那简直是他的命。
吕端午出神地望着他的几只小羊,偶尔拿掉嘴上的烟,朝地下吐一口浓痰。他瘦骨嶙峋的脸上,神色凝重,眉心隆起一个疙瘩,似乎在琢磨什么心思。
他确实在琢磨心思,眼下正为孙女明玉深深担忧着。
往日他为孙子明涛忧虑,如今明涛病情好转,过起营生来满像那么回事了,对他的忧虑渐渐消散了。但是一直最让他放心的明玉,却变得一天天让他揪心起来。
前几日,明玉骑着电车拉着杨云高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打吊针,在医院陪了一天,忙前忙后,伺候汤水,自己的钱搭上五百多块,这些,吕端午老汉都不怪,他怪孙女跟杨天方走得太近了。现在,杨云高出院后,她叮嘱高升在家好生看护,她自己又搭上长途客车,到浒州去寻找杨天方那小畜生了。
他担心如果放任下去,迟早一日,这丫头要跟杨天方做出丢人的事来。
他必须阻止两人进一步的交往。
他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话,向丫头挑明她跟杨天方的真实关系才合适。
不能再耽搁了。
他面前的几只小羊,大概啃饱了肚子,在草地上卧了下来,不时耸动一下毛耳朵,黄眼珠转来转去,好似在谛听什么神秘的声音。天空里的羊群,此时也不知跑往何处去了,天空就像打扫过的庭院一样干干净净,仿佛被拉上了一道巨大的蓝色幕布,在等待一场故事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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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坐上车后,才觉得自己有点莽撞了。
她一点也不清楚杨天方被关押的具体地点,下车后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
摆在她面前的这个城市,到处是一片片钢筋水泥的丛林,到处是匆忙的人群和汹涌的车流,她感到极其陌生,也感到自身的渺小,油然而生几丝惶恐。她在站前广场上,找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了下来,一边紧张地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
她记起程小石向她说过,杨天方被调查组带往一个招待所里,至于招待所的名字和位置,他不清楚。她推断,告发杨天方的是原种厂,而原种厂的上级主管部门是市农科院,那么杨天方极有可能关押在农科院的招待所里。她觉得自己的推断非常有道理,就立即行动,向旁边卖报纸的大妈打听农科院的方位,然后来到马路的一侧等待公交车,奔农科院而去。
到了农科院,门卫大叔却告诉她,农科院根本没有过什么招待所。
她又想,调查组既然是市政府派出的,那么也有可能是市政府的招待所。于是又坐公交到市政府路上去找。
市政府一位傲慢的保安,一个字都没有同明玉讲,只用握着电棒的手往正南的大街指了一下。
吕明玉只好瞎猫碰死老鼠了,顺着保安指的方向,往正南的街道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寻了过去。
行不多远,看见一个咖啡馆。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她完全无意地往里面溜了一眼。
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眼,突然让她浑身战栗,站定下来。
她分明看到了杨天方!
她尽管看到的只是侧影,但仍然肯定那就是他。她对他太熟悉了。
他正坐在窗前跟一个女人喝东西,面上挂着笑容,似乎与那女人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她惊喜过望。立即抬起手,屈起中指轻叩面前的玻璃。
杨天方转过脸来。她看得更清楚了。没错儿,就是他。他的面孔比在村里时白了一些,还似乎胖了一些,不像她在梦里想的那副受罪的样子。看来,调查组还是很人性的,并没有虐待他,如今是法制社会,谁都不许乱来的。
她非常好奇,他如何会有闲情逸致坐在如此清幽之所优雅地喝咖啡呢?是不是调查组的事已经结束放他出来了?他身旁的美艳女子是谁?他偶遇的同学或熟人?她一下下叩着窗子,情急之下竟忘了从大门而入。
窗里的男子转过脸来,目光在明玉的身上停了几秒钟,旋即又收回去,和对面女子说了句什么,两人便从座位上站起来,牵手离开,由另一道较远的门里走出去,消失不见了。
明玉心里委屈死了。自己大老远地从乡下奔来,辛辛苦苦在城市里跑了这多半天,忍受了那么多白眼,连饭也没顾上吃一口,就是为了来找他,看他受没受罪,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他了,他竟然躲瘟疫似的立刻躲开,话都懒得和自己说一句,这人还有良心没有哇!明玉拼命抑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很快又怪自己糊涂得厉害,杨天方身旁的女子,分明是他女朋友嘛,杨天方怕女友误会才不敢搭理她的,这也在情理之中嘛,自己虽然喜欢他很多年了,但她如何敢跟他现在身旁的那个女子相比呢,那女子一身雍容华贵,而自己是个土得掉渣的乡下妞,根本没法比嘛。其实仔细想来,杨天方自去年复员回村后,就一直对她怪冷淡的,分明心有别属了嘛,现在全看到了,他跟一个美女在一起,也许早就谈上了,自己应该识趣些,适时退出吧。任何事情都是勉强不来的。她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痛。
她捂着胸口,在咖啡馆外的一排休闲木椅上坐下来,让自己缓一缓激烈翻腾的心绪,她现在心里实在乱得厉害。坐下后才觉出又累又饿,口渴得嗓子眼里往外冒火。
她现在还没心思吃喝。
她坐了好久好久,心里空茫一片,快要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了。
夕阳西斜,渐渐隐没在西方一幢大厦的背后,城市的光线暗了下来,偶有几盏性急的路灯已经眨开了眼睛。
她终于从恍惚状态中醒过来。
她对自己说,该回家了。城市虽然繁华,但这繁华是别人的,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她拖起疲惫的步子走向公交站台。
她在站牌下等候开往汽车站去的公交车,一边拉开挎包找硬币。突然,她愣住了,钱包没有了!还不知啥时被人掏走的。回家都回不成了。
这时她忍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涌流出来。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身边的人流和车流塞满了街道,喧嚣一片,她置身其中,感到的却是万分的孤独。
她拭掉泪水,从路旁的一家店铺里寻到公用电话,将腕上的手表卸下来递给店主,恳求打个电话。女店主推还她的手表,让她随便打,说没关系的。
她本想打到哥哥店里,让哥哥赶一趟夜车,接她回去,可她又担心哥哥的身体,而嫂子又没有出远门的经验。想来想去,决定打给程小石,他可以开自己的车来浒州接她,来时他就说过,让他有事找他,他定会随叫随到。于是拨了程小石的手机。程小石却正在陪一位工商所的干部喝酒,听上去已然醉了七八成。明玉就什么没有提。
正无计奈何,突然记起前些日子,她在家洗头发时,钟锐给她来过一个电话,留给她一个浒州的手机号码。他人在浒州,帮忙打张车票应该没有问题。她从包里面找到那张记着一串数字的小纸条。
接着将电话拨给了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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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国栋接到了阳屯镇范书记的电话。
数月之前,田国栋由于挖河的事,被草桥村骗去两万五,觉得没法给大伙交待,一甩手离开了土城,躲往南京,住到大儿子田来元家里。
不光村里的事让他烦心,小儿子田来宝狗屁不通,每日东游西荡,一点正事不干,也让他看了心烦,因此在外虽然日久,也不怎么惦记家里。老伴身体尚可,在家还能照顾自己,他也并不担心。
可是住了一个月后,儿媳就开始摔碟子打碗,给他脸子看。
大儿子田来元倒还不错,常偷偷塞他些钱,让他帮儿媳买菜,讨儿媳的欢心,少惹闲气。
田来元在村办构件厂当经理时,攒下不少家底,现在买了房子,守着老婆孩子在家做起寓公来。反正钱够用的,那么辛苦干什么?再拼命也活不了两辈子。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养养花,逗逗鸟,推推麻将,泡泡桑拿,神仙也不过如此嘛。
田国栋上看儿子坐吃山空,不由心里替他着急,又不敢劝他出去做事,就自己到菜市场批点青菜来卖,一则贴补家用讨好儿媳,二则提醒儿子做人不能图安逸,安逸生祸端,有事干才心里踏实。人们出来工作,赚钱并非惟一目的,关键有份事做,心里才不空虚。
但儿子视若无睹,依旧我行我素。
他心里很难过,已料到儿子终有一日会在这种安乐的生活中崩溃掉。这是迟早的事。
一天中午,他独自在小饭馆喝醉酒,向从前的老伙计、同时也是他的老上级的范书记打电话诉苦。
老范一听是他,立刻火冒三丈:“你这几个月跑哪里去了?屁都不放一个!”
老田可怜巴巴地说:“我在南京做小菜贩呢,快糊不上嘴巴了。”
老范骂他:“活该!”然后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命令他:“你明天就给我滚回来!土城村叫杨天方那小子搞得一团糟,快不成样子了,你还得回来当这个家。”
老田看够了儿子的脸色,早想回去了,正愁没台阶下,连说:“好好好,全听你的,明天就回。”
第二日老田就搭上了回土城的长途汽车。
站在土城村口的那棵老榆树,落下了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冬天悄悄地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