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郭启明和唐燕茹结伴去看望唐的父母。家宴非常丰盛,开了一瓶五十年陈酿的茅台,一家人言笑晏晏,情浓意洽。薄醉之中,唐燕茹的父亲唐炳臣兴致很高,首次同郭启明讲起高层故事,郭惊得脊背发凉。唐炳臣警告他,入官场如入雷阵,一步不慎,尸骨无存,嘱他夹紧尾巴做人,得意不可忘形,胆大不可妄为。郭惟喏喏,恭谨受教。
唐炳臣对他敞开心扉的姿态,说明已经承认了他,接纳了他,令他极为开心。如登临泰山之颠,有一览众山小的酣畅淋漓的感觉。
不觉夜深,告别唐家,返回居处,两人洗了个鸳鸯浴,回到床上,正在兴趣浓烈地挖掘彼此身体奥秘的时候,郭启明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郭启明日常使用三部手机,一部是联系普通朋友的,一部联系家人,一部联系领导和重要同事。正在响起的是第三部。
郭启明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仍然停留在唐燕茹的身体里,伸手去接手机。
“郭启明吗?我曾海川。”
“曾书记好!我郭启明。”
“现在有个重要任务,程老从北京回湖南省亲,路过咱们浒州,点名要在栖山停留一下,你要负起接待的责任。目前我在国外考察,不能马上飞回去,你们曹庆国书记在广东调研,也暂时没法赶回来,这样只能由你来陪同程老了。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有什么指示,要详细地记录下来,等我回来一起研究。程老目前虽然从中央的重要岗位上退下来了,但还担任着一些要害部门的顾问,讲话仍然有份量,千万不可小觑,你要当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此次接待工作。”
“完全明白。程老什么时候到达栖山?”
“明天上午。但你现在就得提前安排接待工作,将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全,力保万无一失。”
“好的,我现在就开始布置,请您放心。”
“嗯,就这样。”
挂掉手机,唐燕茹在身下问:
“是浒州市委书记老曾吗?”
“是的。我现在就得赶回栖山去,明早怕来不及了。”从唐燕茹的身体上翻下来,开始穿衣服。
“这狗日的老曾,觉都不让人好好睡。”唐燕茹的身体空虚了一部分,不由烦躁。
郭启明穿戴整齐,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俯身在唐燕茹腮上亲了下,关好门下楼。唐燕茹朝对面的墙上瞄了一眼,时针已指向凌晨的一点多。
郭启明乘电梯下来,刚跨出门洞,司机的车已经恰到好处地停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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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一刻,程老乘专车由郑州机场赶到栖山市。
程老偏瘦,个头不高,虽年近七旬,却面色红润,行动敏捷,头发染得漆黑,看上去精神矍铄,人也和蔼可亲,一点架子没有,同郭启明握手时,还主动问起他的姓名,让郭启明非常感动。
程老向郭启明表示,无须兴师动众打扰大家,只打算轻车简从到土城看一看,拜访一位故人。
郭启明听说去土城,大为意外,不明白这位老人与土城有何渊源,心下纳闷,却不敢唐突去问。
郭启明尊重老人的意见,取消掉市政府其他人员的陪同,只留自己一辆车跟在老人的车后驰往土城。
阳屯镇的范书记和邱镇长闻知后,也分别乘坐一辆车跟随其后,随时听候郭启明的调遣。
四辆车到了土城村口,老人让车停住,不让大家跟从,要自己走走,看看当年认识的人还在不在。
老人独自走进村巷里,步子非常缓慢和悠闲,眼睛左右前后地张望着,寻找记忆中的熟悉的痕迹。终于认出了两棵老槐树,和一道残存的土墙,老人的神情明显激动起来。
村子里的变化也很大,毕竟快四十年了。
程老信步而行,竟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吕端午老汉的门前。尽管大门的位置被三间新平房代替了,但他仍然非常肯定这必是吕端午的院子无疑。只是不敢肯定当年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人世。
程老打量着这三间新盖的平房。东边一间是小商店,西边一间是住室,中间一间是过道。
程老看见东间屋的商店里,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就向那年轻人打听吕端午。
年轻人笑了:“我带你去见爷爷。”引着程老穿过中间过道,走到院子里去。
此时将近年底,太阳很好,吕端午老汉正坐在堂屋门口晒暖儿。
“吕支书!”程老眼睛放着光,大步奔了过去,用土城方言喊道。
吕端午老汉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虚起眼睛,疑疑惑惑地瞅着对面这位派头不凡的老人。待走得更近了一些,他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于是迎向前去也不由大叫:“啊!程老师!”
四只手握在一起,不住地摇,不住地摇。
两人眼里都泪花闪闪。
跟随后面的郭启明和一干乡镇干部皆不敢靠前。
两人就坐在院子里温暖的阳光底下叙起旧事。吕明涛搬了一张小方桌放在他们面前,红菱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冲好茶水摆在小方桌上。
程老文革时被打倒,从北京下放到土城来改造。那时吕端午是村支书,对他照顾颇周,并没当他是右派。实际上那时候,吕支书和村里人,也都不太明白右派是个咋回事,看他在村里参加劳动,挺实在的一个人,也就把他当普通人看待了,谁也不拿他是坏人。吕支书比他大十多岁,敬重他是大地方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称呼他“程老师”,也有村民称他“程教授”的,据说他确曾大学里做过教授。
当年的程老师,生得文文弱弱,吕支书担心他重活吃不消,就派他喂牛或者看果园等一些最轻省的活计。那时,这偏居一隅的小村,民风极其朴实,村里社员也都待他不错,每当上面下来任务要批斗右派时,社员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伤他一根寒毛,顶出格的,最多是骂他两句程麻子,别的并无冒犯。那时社员们把批斗当成劳动之余的一场娱乐活动来搞的,嘻嘻哈哈就结束了。吕端午非常看重他是个文化人,时常拿村里的一些事情请教他,两人非常谈得来。吕端午偶尔得了好酒,也拿到牛屋里和程老师同饮同乐,两人关系非常亲密融洽。
程老无疑是幸运的。当时与他一同下放的干部里,很多分在别的村子,好几位在批斗中被折磨致残或致死,还有一位精神失常,惟程老毫发无损,且悠哉游哉,整日乐呵呵的,倒像在纳福,甚至还胖了几斤。因此程老平反归城后,极为感念土城,尤其感激吕端午。前些年,身居要职,公务繁忙,无由得便,如今退职了,无官一身轻,总算获得了自由身,可以亲来一趟了,所以,今天就来了。
程老与吕端午在院子里说话,郭启明与老范老邱等人候在院门外,不敢上前打扰。
年下的天气,室外毕竟还是很冷的,吕端午携程老的手回到堂屋里喝茶怀古。
太阳扭头了,该吃午饭了,郭启明趋前请示程老,是否回城里去吃饭,已经预备好了。
程老一挥手:“今儿我和吕支书一块吃。你只安排好我的司机就行了。”
郭启明不敢违命,与其他人回了栖山。
吕端午遥想当年,与程老共同吃过的最好的美味是红烧兔块,便吩咐吕明涛到街上买只兔子来烧。吕明涛飞奔着去了。
两人当年喝过的最好的酒是光肚洋河,于是也让吕明涛从自己店里拎来一瓶光肚洋河。
酒菜齐备后,程老想起两人在牛屋里自己床铺上,盘腿对酌的情景。于是也要到吕端午的床上去盘腿喝酒。可是两人的腿脚已经僵硬,盘腿已经坐不住了,只得从床上下来,在地下围着小方桌喝酒吃兔块。
要是当年,这一瓶洋河根本不够两人喝的,可是今天,两人只饮了二两,再不敢举杯了。红菱烧的兔块味道很不错,但两人也极少下箸,胃口与牙齿都不行了。两人不由都感叹自己老了,神情里有几分黯然。
酒饭已毕,茶也饮过,日已半偏,要告别了。程老给吕端午留下一万块钱,让他好生保重身体,明年再来看他。
推让了一番,钱终于留下。
临别,吕端午和程老各自落下泪来。说是明年相见,谁知还能不能见上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司机早已来接。
吕端午握着程老的手,脚下跌跌绊绊,直送村口才撒开。
夕阳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鸭蛋黄,忽然从西方那一排苍黑的树林上方滚落下去。淡薄的暮色如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村庄、河流和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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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当晚住在了栖山市政府招待所。
郭启明少不得治酒款待。程老面对一大桌子菜甚是不乐。
程老问:“土城这么多年,还是很穷呀。别的地方都发展起来了,怎么就土城没有动静呢?”
前段时间,土城虽被确定为新农村建设试点村,因工程层层转包,最后搞得一团糟,甚至显得更其破败了。
郭启明极是尴尬,无言以对。
程老又说:“土城位于四省交界处,区位优势明显,可以办一个大型的商贸中心嘛。”看住郭启明的眼睛,“年轻人,多动动脑筋吧。身为父母官,就要担起父母之责。”
郭启明唯唯。
程老没怎么动筷子,就回房睡了。
翌晨,程老别了郭启明,驱车奔回郑州,准备从那里飞往湖南。
仍在国外的曾海川打来电话,问询程老留连栖山期间,有何重要指示。郭启明就讲了老人提出的发展土城的一番话。
曾书记让郭启明好好分析程老的话,认真对待,研究解决,否则的话,下次到北京开会,撞上程老,若被问起,会非常被动。
郭启明答应好好考虑一下。